2013年7月4日 星期四

莫離

【意綺】莫離

—1—

  「這裡的山路十八彎,這裡的山路九連環,嘿!」
話筒傳來爽朗歌聲,白髮少年默默地將手機拿得離耳朵遠了些,看鄰座同學面色青黃——或者說,車內七成的乘客都相同面色——不忍心地說道:「同學,我們換個位置,靠窗你會舒服些。」
黑髮少年感激涕零望著他,不敢開口講話,生怕一開口就會吐出來。
打從在集合點他就對這白髮紫眸的美人一見傾心,上車時發現竟然坐在一起更是高興地欣喜若狂,如果不是該死的暈車……嘔!怎麼還沒到?這破學校到底建得有多高!
糟糕的臉色將百轉千回的心思掩蓋個結實,沒有發現自己將一見鍾情之人的性別認錯的黑髮少年痛苦地撓著車窗,光潔的玻璃隱約倒映出白髮美人線條優美的側面,更是硬氣咬牙,堅持絕不吐出來毀了形象……絕不!
對這段山路十分熟悉的司機哼著小曲,駕輕就熟地一打方向盤,巴士在蜿蜒崎嶇的山道上華麗地來個甩尾。
聽著車內嘔聲一片,掌握全車生死的大叔回頭衝著唯一清醒的白髮少年喊道:「少年人,過來我這裡,空氣好。」
看著司機笑呵呵的友善模樣,白髮少年默默在心裡為同學們唸了幾聲「阿彌陀佛」,站到駕駛座的旁邊。
這時,終於能遠遠瞧見鬱鬱蔥蔥的山林間露出建築物的一角。
同時,少年也看見前方還有不止九個彎道。
而司機非但沒減速,甚至還一腳踩下了油門。
少年頓時覺得,他大概得給後面的同學來一段往生咒了……
最後,當巴士穩穩當當地在校門口附近的停車點停下時,白髮少年已經與司機交換了姓名,聊得愉悅非常的大叔拍著少年看似單薄的肩膀,一疊聲稱讚「少年人不簡單」,然後衝著負責接待這批新學生的人豎了大拇指,開著車去接送下一批。
「哈,我就知道那段山路的十八彎繞不倒你。怎樣,我唱的歌很有提神效果吧?」接待人上下打量著神清氣爽的白髮少年,笑容很得意。
「原來你們是熟人。」白髮少年感慨萬千地搖搖頭,「至於你的歌聲,兄弟一場我就不拆你的台,心裡清楚就好。」
見來人誇張地張開雙臂就要來個熱情擁抱,少年不知從哪兒翻出一柄通體雪白的扇子抵在對方肩膀不讓他再靠近,「哎哎」兩聲道:「我知道你很激動,但……你的頭飾會撞到我的頭。」
面前的接待人一身奇裝異服,造型獨特新穎,搶眼度極高,即便放在人群中也是鶴立雞群之效,可惜滿頭麻繩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一留衣,你最近很缺錢嗎?」
「非也非也,這就是藝術啊!」哈哈一笑,來人好歹記得自己接引人的職責,不過對著相識多年的好友也拿不出端正架勢,攬著少年的肩膀就把人往校門口拖,「走走走,我帶你熟悉校園去。」
「那其他人……」
「會有其他人負責把他們領去校醫室。我們久別重逢,今晚可得好好喝一杯!」一留衣興奮地衝少年眨眨眼:「我還要給你介紹一個人。」
「誰?」雖然質疑兄弟不太好,但就因為他們是兄弟,才對一留衣的靠譜程度打個問號。
白髮少年跟著眨了眨眼,端得是純良無害。
「行了,綺羅生,你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你一整個就是表面白的切開了裡面是黑的,跟那豆沙包一樣。」睽別數年,對少年的無辜眼神依然沒啥抵抗力的一留衣沒好氣地吐槽:「反正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恰逢雲開見日,一陣大風吹散絮白雲朵,清澈如水的陽光洋洋灑灑落了下來,照得大門口的金字招牌上「淵藪大學」四個正字熠熠生輝。
不過對於綺羅生而言,在讚美這四個字的書法漂亮前,他已經對這間大學詭異的希臘式建築風格省略長達三千字的吐槽了。
「兄弟,我現在退學來得及嗎?」
「遺憾地告訴你,踏進這個門,就是淵藪的人了。」
「太殘忍了。」
「相信我,會有更殘忍的事情等著你的。」
看著白髮少年優美端正的外形,如雪長髮隨風輕揚,瑰紫眸子清若冰晶,一留衣用高深莫測的笑容為綺羅生的新生活做下了注解。
而後的事實證明,他這次烏鴉嘴成功了。


—2—

正如一留衣的預測,綺羅生剛辦完入學手續,他的基本資料立刻傳遍校園,相貌好、性格好、才華好的三好少年頓時成為眾多迎新納賢的社團眼中的一塊香餑餑。
再三表示自己無意加入任何社團也無效,從教室到宿舍,甚至去食堂與圖書館的路上都擠滿了勸說的人,全無隱私空間令綺羅生苦不堪言。
在宿舍門檻都要給做說客的團長們踏平的時候,一留衣倍感驕傲地拍了拍短短一週就面有菜色的白髮友人。
「兄弟,你最近真是遠近馳名啊。」
被騷擾到連吐槽一留衣亂用成語的力氣都沒有,熬出熊貓眼的綺羅生頭疼地揉著太陽穴,只能用搖頭表示自己的堅持。
「別掙扎了,一日不入社團,你就得受此折磨。」感慨幸好自己壓下了學生會那邊的蠢蠢欲動,否則友人的處境會更糟。
不過,事實證明一留衣還是很仗義的。
一疊目測二十公分厚度的資料夾「砰」的一聲砸在少年面前,「這是我們學校全部社團的資料,隨便挑一個加入吧。」
「……」綺羅生忍下奪門而逃的衝動,兄弟一片心意總要給幾分面子——雖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衝出去也沒用,門口還蹲著盯梢的人,正注意著裡面的一舉一動。
滿臉厭倦地翻了幾頁就開始兩眼放空,乾脆把資料夾向天一甩,白花花的紙片漫天飛舞,房間裡彷彿下起了一場雪。
白髮少年隨手夾了一張,看也不看便塞進一留衣手裡:「就這個了。」
「……」你也太隨便了喂!
藍髮青年嘴角抽搐地瞪著做完選擇立刻搖搖晃晃摸上床的人,對方還很明顯地打了個呵欠,拿被子掩著口,露出一雙睡意朦朧的瑰紫眼眸,可憐兮兮地說:「好友,我睏了。」
一留衣毫不猶豫地抄起枕頭蓋在他臉上,才抓著那頁資料怒氣沖沖地跑出去給他善後。
臨走前匆忙瞥了一眼紙上的內容,「攝影社」三個大字令一留衣的表情頓時微妙起來,再掃一眼裹著被子幸福睡著的綺羅生,藍髮青年欲言又止了片刻,結果還是啥也沒說。
有些話說白了就沒意思了,更何況攝影社可以算是最適合友人的社團之一。
想著這時間大概在校園另外半邊的某個教室裡上課的銀髮兄弟,一留衣臉上的笑容更加微妙詭異起來。

※      ※      ※

解決完入社問題,恢復平靜生活的綺羅生心滿意足睡了十三個小時,紅光滿面地準備在校園裡逛逛。
藝術系的課程很寬鬆,而淵藪大學雖然建築風格令人無力吐槽,但內部景致相當優美壯觀。整座山包括山腳附近的數個小鎮全是該大學的地盤,除學校本體及學生宿舍外,各式各樣的購物場所、醫療設施都應有盡有,儼然形成一個校園都市。而除了幾棟主要建築物走的是大氣磅礴的嚴謹路線,各個地區的設計裝潢都富有特色,觀賞度極高——雖然混搭著一起看頗為奇怪。
綺羅生在出門前被隔壁的神棍室友攔住算了一卦,面容氣質能直接代言大白兔牛奶糖廣告的娃娃臉少年天踦爵,笑呵呵地往他手裡遞了一枝剛折下的桃花,介紹一番攝影社的主要成員後,再從他那裡揩油一份小籠包和熱豆奶,才放人離開。
對那位熱心的室友很有好感,綺羅生並不介意買早點時多捎上一份,只是不太明白對方為何忽然向自己詳細解說一名陌生的導師。白髮少年轉著手裡鮮嫩嬌俏的桃花枝,很快將這件事暫放一旁,專心在校園裡轉悠起來。
直到一個小時後,綺羅生才明白熱心室友的好意,但已經遲了。
突然被陌生人擁抱住,甚至掙脫不開,這對任何一個習武的人,特別是一個跆拳道黑帶的高手而言,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不過對於眼前人,除了至親之人其實並不喜歡與人過於接近的綺羅生出乎意料地沒有太大反感,也許是因為感受到這個人的善意,以及這擁抱實在跟大狗撒嬌很有相似感。
「這位先生,可否先放開我?」綺羅生有些無奈地看著這名異國教授,天踦爵介紹時妙語連珠,將個人特色描述得很好,讓他一眼就能認出此人正是攝影社的負責人——藝術學院的客座教授‧央森。
鎏金捲髮的英俊爵士連說了幾聲「sorry」放開手,只是看著白髮少年眉目溫潤,在陽光下手持花枝,「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美景躍然眼前,忍不住又激動地擁抱住他,如果不是少年擋得快,都要吻上他的臉頰了。
「噢!Mr.綺,你就是社團之花!從現在起你就是我(攝影社)的人,我一定會罩著你,保證你在校園裡橫著走!」
綺羅生沉默了。
而央森這一番豪邁宣言之後,四周樹林傳來細微的窸窣聲,片刻後,埋伏附近跟隨白髮少年整路的各部人員轉眼間撤退得一乾二淨。
連學生會都拋出橄欖枝的對象竟然加入一眾社團中默默無名的攝影社,綺羅生的決定早就引起不小的騷動,一些猶不死心的團長還妄想力挽狂瀾,但央森已經親自出面了,知道這意味徹底沒希望的人們紛紛選擇了放棄。
「……」
金髮教授笑容滿面地勾住綺羅生的肩膀,衝他眨了眨眼:「我說過,會保證你在校園裡橫著走。」
白髮少年發現目前除了沉默,似乎沒有其他言語能表達此刻心情。
他想起天踦爵在解說時曾提過央森的照相機創造了一個校園怪談,而相機主人的神祕度同樣是校園十大謎團之一。
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上了一艘下不了的賊船,少年盯著手裡的桃花枝,第二次想著現在去辦退學是不是真的來不及?
而當時的綺羅生還不知道,在攝影社的活動室裡,他將會相信這其中真有些命中註定、天意如此,該來的怎樣都逃不掉。
今天,他真的不宜出門。


—3—

在央森的帶領下參觀了一輪攝影社的活動室,對於攝影是真正門外漢的綺羅生倒是對該社團的放養風格表示了誠摯的讚美。
不出所有人預料,白髮少年加入之後,攝影社的成員數達到了歷史的高峰,每日提交入部申請書的男女們幾乎快擠破不算寬敞的社辦,這導致他們只說了一會話,央森就不得不把少年領到裡面的房間才能避開聚集得越來越多的人群。
房間裡有一個巨大的展示板,板上貼了社團成員的作品,沒有使用後製技巧,純粹是記錄形式的照片有時更具有吸引人心的力量,綺羅生不禁看得入神。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展示板上的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明顯抓拍的照片,邊緣略有些模糊,但絲毫無損照片中人強烈的氣場。
僅僅是一個側面,相片中人甚至沒有看鏡頭,卻有一股欺霜傲雪、睥睨世間的冷傲氣息撲面而來。藍色眼睛並不罕見,但是青年那般純淨明澈的蒼藍,比天空更深邃純粹的色澤,令綺羅生完全移不開視線,甚至忍不住用指尖觸上那張相片。
央森注意到白髮少年毫不掩飾的讚嘆眼神,端正純良的臉上閃過一抹微妙,指著那張照片貼心介紹:「那是文學院的院草……咳,Sorry,是文學院的名人,意琦行,大二。」
「這張照片是他在新生入學演講時的照片,這孩子太會躲鏡頭,那天我圍著他拍了一百多張,只有這張能看。」央森回想往事,不禁悲從心來,「後來我將他拐……邀請來,當了我們社團的編外成員。」
瑰紫眸子詫異望向金髮教授指的方向,果然在成員列表上看到了意琦行的名字,被特別放到了一個表格裡,孤零零地待著。
綺羅生發著愣,也不知那一刻心裡究竟想了什麼,拿起筆,鬼使神差地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了意琦行的旁邊。
旁觀的金髮教授仔細觀察著白髮少年的神情,慢慢地眨了眨眼。
——這孩子的眼神真眼熟,很像……很像什麼?
默默思索了一會,央森腦中靈光一閃,他飛快衝進資料室拿了兩部碟片又衝出來——那是他學習中文時找到的視聽教材——塞進綺羅生手裡,手舞足蹈地道:「Mr.綺,這個給你!」
白髮少年茫然看著兩部碟片,《情深深雨濛濛》和《還珠格格》這十個漢字他都看得懂,但是金髮教授給他這個的意義令他不解,雖然直覺告訴他千萬不要深究。
「你的眼神!真的很像很像!」
「……」果然,不要深究比較好。

※      ※      ※

三個月後,入深山修行……啊不,是野外授課結束,終於回歸城市懷抱的一留衣驚悚地發現自己的好兄弟有模有樣地捧著一台佳能EOS 1Ds MARK Ⅲ,很是樂在其中。
翻了翻綺羅生的成果,一留衣毫不驚訝他拍出來的作品儼然已有幾分專業架勢,極具個人特色與創意。「嘿」了聲,笑道:「怎麼,挖掘到樂趣了?」
正在擺弄鏡頭的白髮少年眨了眨眼,一臉認真:「這是天意。」
「呦,還天意呢。剛才看你往外面按快門,拍到什麼了?」一留衣勾上綺羅生肩膀,眼角的餘光隱約暼到液晶營幕裡某張預覽圖有幾分眼熟,正要細看,白髮少年已經轉了角度,按掉開關。
「附近新開了一間不錯的咖啡店,我們去喝下午茶吧。」
「……」一留衣默然看著綺羅生欲蓋彌彰的動作以及明顯轉移注意力的話題,敏感地意識到剛才似乎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那張預覽圖裡的人,真的非常非常眼熟……
推著一留衣離開宿舍,綺羅生小心觀察他的表情,見他沒發現端倪,暗暗鬆了口氣。
那張相片的主人公與一留衣熟識,但現在他還不希望這個祕密被發現。
或者,希望這個祕密是讓自己永遠收在心裡的小祕密。
綺羅生公開的照片有許多,但只限於風景與鳥獸蟲魚,多次婉拒了人物攝影之後,大家僅認為是個人癖好因此不願進行人物的攝影。
其實,他的電腦裡有一個上了鎖的資料夾,裡面滿滿都是某個人的照片。
取景的角度十分巧妙,不用任何技巧,也沒有使用PhotoShop,簡單自然的相片裡包含著攝影者想要透過鏡頭,將所看見的一幕幕保留下來的心情。
抬頭的時候看見晴空萬里,綺羅生忍不住停下腳步,微微恍惚。
果然,意琦行的眼睛才是最美麗的蒼藍色。


—4—

「這樣……算是偷窺嗎?」
米色窗簾掩住他的身形,綺羅生端著相機喃喃自語,透過鏡頭他甚至能清晰看見意琦行臉上最細微的表情,連那長得驚人也漂亮得驚人的睫毛數量都能數清。
意琦行在看書。午後的陽光清澈乾淨,透過枝椏間的罅隙碎成透明光斑落了滿身,蒼藍色的眼睛是令人甘願溺死其中的堅定與專注,霜雪色澤的銀髮也因為陽光的溫度而顯得柔和起來。
毫不猶豫按下快門,他在意琦行察覺到之前悄然離開了原位。
幾乎是綺羅生離開的同時,看書的銀髮青年抬起頭四處觀望,蒼藍眼眸閃過一絲疑惑。
意琦行長年習武,對於周遭事物的感應極其敏銳,最近時常能感到一種陌生卻熟悉的氣息與自己擦身而過,想要捕捉時已不見蹤影。
這感覺令心如止水的銀髮青年難得有了一絲焦躁,剩下的文字已經看不下去,他闔上書站起身,手機恰巧響起,接起來聽見是一留衣的聲音,頓時眉頭一攏,臉上明明白白寫上「不高興」三個大字。
話筒那頭的人叨叨絮絮說了許多,意琦行越聽越不耐煩,如果對方不是一留衣他早掛了電話,告罄的耐心只讓他回了一句後果斷掐斷通話。
「你先把綺羅生的時間約好再與我談吧。」

是的,綺羅生。
這幾個月他頻繁聽見這個名字被身邊各式各樣的同學或教師提起,尤以一留衣為甚。一個大一新生能受到這樣廣泛的關注、並且口碑良好,已經從側面說明了此人的出色。他能理解一留衣想要把人介紹給自己認識,但太過熱情反而令人覺得奇怪——或許,綺羅生是被一留衣的熱情嚇到,才躲著自己?
被人如此明顯逃避著,便是遲鈍如意琦行也感到有些受傷了。
不知原因為何,無論一留衣有心撮合兩人多少次,他們總能在最後關頭因為各種奇怪原因沒能正式見面。意琦行是一留衣是好兄弟,綺羅生也是一留衣的好兄弟,同理可證,意琦行和綺羅生也能是好兄弟。所以對於白髮少年這般反應,似乎只有一個解釋比較貼切,雖然這解釋實在令人不悅。
另一邊,一留衣瞪著響著忙音的手機一陣無語,果斷擼起袖子衝到了藝術系親自把人拎到約定的餐廳。然而正如意琦行的推斷,就在他前腳踏進餐廳的大門,就看見白髮少年後腳從餐廳的側門溜走了。
兩人四目相對交換無奈的眼神,一留衣看著察覺銀髮青年接近就立刻找藉口溜走的綺羅生,終於忍不住吐槽:「我說兄弟,你是不是對綺羅生做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他怎麼見了你跟耗子見了貓似的?」
「……」意琦行難得眉頭皺緊,有些低氣壓地道:「也許,我被討厭了。」
這個推測令他心裡的煩躁感更重,握著茶杯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怎麼可能?綺羅生討厭誰都不可能討厭你!」一留衣難以置信地說完這句話,立刻表情微妙地捂住了嘴,而意琦行正在低落中,並未注意到他這個動作。
看著自家兄弟周身浮現名為「失落」和「暴躁」這兩種極其人性化的情緒,雖然只是一點點,也足以讓一留衣更堅定了一定要介紹這兩人相識成功的決心,當然他是絕對不會承認更多是因為實在太好奇這兩人詭異的互動是為何。
於是當天晚上,辦事極有效率的一留衣就將意琦行拖到了一間酒吧前。
「相信我,在這裡一定能逮到綺羅生,並且讓他跑不掉。」
藍髮青年往兄弟手裡塞了一張白金貴賓卡,將人用力一推,推進了瀰漫著淡淡香霧的酒吧內。
「一定要把低消用完,否則裡面的服務生不會讓你走人的。」而他自己在接了電話後,冒著第二天被意琦行海扁的危險衝他拋了個飛吻,跳上一輛沿著路邊緩緩前行、此刻正好開到身邊的紅色法拉利,逃之夭夭。
「……」
這間酒吧雖然說不上燈紅酒綠,內部裝修甚至很是精緻典雅,裡面來往的男女穿戴光鮮,服務生的態度亦十分恭謹有禮,倒有幾分上流社會的夜間聚會氣氛。
即使如此,意琦行仍是冷下臉。
無論綺羅生是因為什麼理由出現在這裡,都令他覺得內心壓抑數月的煩躁轉化為怒火,幾欲噴薄而出。
為一個甚至只能算是陌生人的人如此動怒,這對他而言實在太罕見,但不知為何這對象是綺羅生,又讓他覺得理所當然。
無論如何,見到人,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這麼想著,銀髮青年踏進了酒吧內部。


—5—

用一身冷傲氣勢逼退所有試圖前來搭訕的男女,包括想遞單子的服務員,意琦行站在吧內視野最寬闊的地方,認真尋找綺羅生的身影。
很快,蒼藍眼眸便找到目標,犀利望向一個方位。
那是整個大廳的主吧台,幽暗迷離的光線下,站著一名束著高馬尾的白髮少年。
少年身著一套裁剪大方的白色西裝,鮮紅裡衫襯托出肌膚的白皙,強光下細膩光滑若凝脂美玉。綺麗的牡丹花紋在他臉上綻放無邊豔色,如此華麗的妝容一個不慎便會流俗,然而在少年秀美精緻的五官上,卻是不媚不俗,清豔逼人。或者說,少年本身氣質就如同一株綻放的純白牡丹,優雅清貴,那妝容不過是點綴在純粹無瑕中的絲縷明豔,引人無限遐思。
瞬之華光,一間座落在市中心陰暗處的酒吧,在業界頗負盛名,不僅是因為有個溫文儒雅、風流倜儻的老闆,更因為有個容貌與技術都堪稱國色天香的調酒師——江山。
一眼認出那白髮少年正是綺羅生,意琦行頓時眉頭打結,招手喚來壓根兒不敢靠近他這桌的服務生詢問。
那服務生明顯是個新人,年輕稚嫩的高中生茫然看向正引起騷動且越演越烈的主吧台,好一會才回答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今晚侯爺不在,『十方銅雀』就來找江山前輩的麻煩!」意琦行一身人民教師的凜然正氣令服務生乖巧地有問必答,一下子就將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這一片區域的業績原本是由「十方銅雀」獨領風騷,然而「瞬之華光」的開張頓時打破局面。起初還能說是老闆策夢侯八面玲瓏的手段與出色的行銷策略使酒吧生意節節攀升,在綺羅生化名「江山」當了常駐調酒師後更是直接拉走近九成的客源,怎能不令同行眼紅?多次挖牆腳失敗,惱羞成怒的「十方銅雀」想盡辦法要令綺羅生在此混不下去,只可惜策夢侯一直將最重要的台柱保護得天衣無縫,今晚是難得放青年落單,立刻就有故意鬧事的人找上門。
只可惜,他們今夜註定悲劇。
原因無他,綺羅生最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
一留衣故意製造各種機會讓他與意琦行碰面。他並非不喜歡意琦行,更甚者他深深受到那個人的吸引,但是明明身心都如此渴望接近,卻總在要接近的時候內心生出莫名的糾結,好似總有什麼在冥冥之中阻止他與意琦行親近,就像是在告訴他,接近這個人,就會害了這個人。
頻繁的吸引、相遇、逃避,心裡的糾結無處訴說,當白髮少年心情逐漸暴躁的時候,挑釁找碴的人尋上門,終於有了可以發洩心中鬱悶的管道,那一刻綺羅生十足興奮起來。
兩小時的鬥酒,鬥的是酒量,也是調酒師的技巧與專業素養,「十方銅雀」找來的三名調酒師已經趴下兩個,進行至此,綺羅生對撐著一口氣堅持到現在的對手也有了一分欣賞。
比至最後,在對手垂死掙扎下,綺羅生應他的要求調了一杯酒。
酒已調成,還差一個至關重要的點綴才是完整的作品,而這最重要的時刻,他卻有些心不在焉。
從剛才起他就感覺到一種熟悉的感覺繞上了心頭,環顧四周無果,綺羅生自嘲地搖搖頭。
意琦行怎可能出現在此?更何況他並不希望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對方,無論怎樣,這裡都是龍蛇混雜之地,給自己捧場的顧客裡怎可能沒有存著別樣心思的人?置身如此處境的自己……怎能讓意琦行看到。
「那就……這樣吧。」綺羅生忽然喃喃自語,指間輕輕一搓,一道明豔流火融合傾倒而下的冰藍色液體注入透明的酒杯之中,驟然產生的火焰令觀眾紛紛驚呼,但很快就被那燃燒在杯中的豔麗吸引了心魂。
本是清冷的藍色糅入熱情的火焰,跳躍的火苗將冷漠融化,染成了晴空的蒼藍。綺羅生將冰塊碾碎,隨興灑落,頓時形成一幅雪落之景,火焰這才漸漸微弱下去,在最後一絲蒼藍蔓延到底部時,正式熄滅。
醇厚酒香四溢,挾帶冰冷與溫暖巧妙融合的滋味,眾人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眼睛都緊緊盯著調酒師的一舉一動,而當事人看著這杯蒼藍色的液體眼神複雜,壓抑的瑰紫眸子顯得鬱鬱寡歡,顯然對這杯酒並不滿意。
「……模仿的顏色,怎樣都比不上本尊。」綺羅生低低說著,執起酒杯輕抿了一口,微微瞇起了眼。
下一步,他直接走到洗手台前,毫不猶豫地將杯子一傾。


—6—

「別!」
全部的目光都注視著他等待評價,只有一個人反應過來。
一直潛伏於人群中看好戲的紅衣女子在看見綺羅生瞇起眼睛的時候就感覺不妙,見情況不對,立刻一撐桌面翻過吧台,及時架住他的手,將那杯已經被倒掉大半的酒救了下來。
「小江山,你這個對不滿意的作品就銷毀的脾氣別現在發作,比試還沒結束呢。」
女子邊說邊將窈窕身段往白髮少年手邊挨近,綺羅生立刻手一縮,往旁邊讓了一步,酒杯徹底易手。
女子名喚歡如夢,是酒吧老闆策夢侯的女友,與少年也算是普通朋友的關係,偶爾親暱的舉止也只能令眾多傾慕者敢怒不敢言。這會她接過酒杯,笑嘻嘻地衝著無奈的綺羅生拋了個眉眼,就著杯口飲了一口。
蒼藍液體剛入口,歡如夢臉色頓時一變,嬌豔如花的面容上紅霞炸開,瀰漫了整張臉,掩著嘴,竟是被嗆得眼泛淚光,好一會才說得出話。
「好……烈!」
歡如夢酒量不差,但這酒剛入喉時是清冷如冰的冬雪味道,下一秒卻轉變成幾乎從口腔燃燒到四肢百骸的熾熱,冰火交織成令人欲罷不能的辛辣,令她咋舌不已。
「小江山,你這一杯下去都能放倒一頭牛!」
綺羅生啞然失笑,在她還想多喝幾口時重新將酒杯拿回來,搖了搖頭。女子不滿噘嘴,卻也沒堅持,只問道:「取名字了嗎?」
白髮少年微微一愣,若有所思地看著杯中蒼藍色的酒液,又是一陣恍惚。
「瑰意琦行。」
半晌,綺羅生肯定地說出四個字,同時將剩下的酒全部倒進了洗手台。
「這杯酒……只有一個人有資格喝。」
歡如夢看著那雙寫滿堅定的瑰紫眸子,女性的直覺告訴她一個無論是從任何方面都是好消息的結論:綺羅生戀愛了,而對象明顯不是她擔心的那個人。
非常開心地放任白髮少年陷入沉思,女子乾脆俐落地進行清場,不讓任何人打擾他,讓他好好發呆。
所有人都沒注意到,一抹銀白的凜然身影在暗處觀看了全程,隨後悄然消失在人群中。

※      ※      ※

策夢侯在事發的兩小時後才姍姍來遲。
酒紅髮色的青年搖著一把做工精緻的羽扇,半張臉掩在羽毛後仔細端詳白髮少年的臉色,確定他真的沒喝醉,這才點點頭,同意放人回宿舍。
「好友,真不考慮到我家暫住一晚再回去?你一身酒氣,被發現不好。」
綺羅生撐著頭坐在吧台旁,手邊杯子裡的飲料被迫從果酒換成了奶茶,心情不好加三分醉意令他難得有些放縱,對於策夢侯的話遲鈍了兩秒才緩緩搖搖頭算是回答,在桌面撐了一下,平穩地站起來。
走到門口時衝著後方揮了揮手,道了一聲:「無我,明天見。」
「……」策夢侯搖搖頭,「還真是喝多了。」
說完,起身跟上離開的雪白身影。
以友人缺心眼的程度,就差沒在頭上貼一張「我很好騙快來騙我」的字條,這種情形下放綺羅生單獨離開,就真的沒有「明天見」了。
而另一邊,綺羅生在距離酒吧三百米左右的十字路口見到意琦行時,第一次產生主動找隔壁寢室的神棍天踦爵為自己最近運勢算上一卦的衝動。
兩人隔著一個路口四目相對,互看了一分鐘。
站在路燈下的人明顯等了許久,平日梳得一絲不苟的銀髮被夜風吹得有些凌亂,綺羅生看在眼裡,指尖觸電般地縮了一下,心中忽然閃過想要碰觸對方的衝動,令他長吸了一口氣,努力撫平開始失衡的心跳。
現在的情況有些糟。
第一,他喝醉了,雖然只有三分醉意。
第二,他夜不歸宿。
第三,他違反校規外出打工。
第四,意琦行是學生會成員,學生會長候選人。
無論哪一條都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白髮少年陷入暫時當機的狀態,看著冷著一張臉向自己走來的意琦行,本能地想要撒腿逃跑,但已經沒那力氣。
意琦行在綺羅生面前停了下來,藉著路燈觀察他的臉色。白髮少年喝酒後不容易上臉,就算上臉了紅的也不是面頰,看著他從眼角眉梢漾開的嫣紅之色,良久低嘆了一聲,背對著他蹲下來。
綺羅生茫然地眨了眨眼,意琦行蹲在地上微側過頭看他,蒼藍色澤在潔白燈光下清澈如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別太充滿怒氣。
「上來。」
「我……」不要兩字哽在喉嚨口,綺羅生忍不住後退了半步,只覺得數小時前喝下的酒精都衝上頭,熏得他想不管不顧地趴上那個看著就覺得很溫暖的背。
但竭力保持住的一分理智令他用力搖頭,無聲拒絕意琦行的好意,銀髮青年也不多言,維持姿勢蹲在原地,挺直的背脊說明一切。
兩個堅持的人之間,先心軟的那一方註定是輸家。
白髮少年磨磨蹭蹭地走近意琦行,遲疑地俯下身摟住他的脖子,將自己的重量交付上去。
意琦行用力按了按鬆垮垮摟在脖子上的手臂,眼中慣常的漠然因背部貼上屬於綺羅生的溫暖而融化:「抱緊我。」
瑰紫眸子只能愣愣地回望蒼藍,直到其中浮現明顯的柔和笑意,綺羅生才如夢初醒般地一個激靈,狼狽地將頭埋進意琦行的肩背,遮住自己一瞬間紅透的臉。
「學長,你對學弟都這麼……體貼嗎?」
「你是例外。」
「因為我是一留衣的好友?」
「與他無關,你就是你。」
明明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面,意琦行卻覺得一些根本不像是自己會說的話竟能對綺羅生自然說出。
頓了頓,他補充道:「喊我意琦行。」
乖乖趴在學長背上,見他髮絲凌亂忍不住就用手順了順,綺羅生聽著微微一愣,指間有質感柔軟的銀髮蹭動,心中一閃而過的莫名情緒令他鸚鵡學舌般地跟著喚出了對方的名字。
「意琦行。」
銀髮青年滿意頷首,空出一隻手親暱揉過他的頭頂。
趴在意琦行背上的綺羅生,這回是真正從頭紅到了腳,成了一隻蒸熟的蝦子。
而意琦行這一揉,乾脆俐落地把兩人間莫名其妙糾結了幾個月的隔閡,徹底揉沒了。
背著人走在回學校的路上,淺淺的溫熱呼吸就在頸側吹拂,舒服的暖意乖巧趴在背上的感覺令他慣常無表情的臉浮現一絲本人都沒察覺的笑意。
—7—

然而,他們的回校之路並不順利。
意琦行的腳步很穩,綺羅生趴在他背上一路舒服得昏昏欲睡,感到背著自己的人忽然腳步一頓,迷迷糊糊蹭了蹭,含糊地問了聲:「怎麼了?」
意琦行看他滿臉茫然無辜,毫無設防的模樣,暗道一定要找時間好好給綺羅生上一節如何自保的課。空出一隻手在他側臉撫了撫,撥開黏著面頰的雪髮,放輕的聲音帶著一些誘哄意味,「沒事,睡吧。」
溫和磁性的聲音富有催眠效果,白髮少年低哼了一聲表示回答,一埋頭真的睡著了。
對此,意琦行搖搖頭。本覺得夜深風寒,擔心綺羅生會著涼,想把外套脫下給他披著,但是看這情形,儘快把人安置到室內才是避免感冒的最佳方法,但是前方雄赳赳氣昂昂,以一副「一人擋關,萬夫莫開」氣勢站在通往宿舍必經之路上的紅髮人,令意琦行微微蹙眉。
那人是學生會的紀律委員矩業烽曇,自號審罪閻羅,行事作風偏激衝動,作為激進派代表,向來與意琦行對著幹。銀髮青年對他的挑釁從來不以為意,但今晚他背著明顯是夜不歸宿加喝醉的綺羅生,就不得不在意起來。
背上這隻白絨絨算是校園名人、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一旦被發現違反校規外出打工,地點還是在酒吧這樣的地方,只怕事情難以善了。此刻已經完全忘記自己也是學生會成員,甚至在不知道少年打工原因的情況下,本能就相信他的銀髮青年思索一番,轉過身,毫不猶豫往自己家走去。
於是,當一個小時後綺羅生二度迷迷糊糊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大床上。
同樣陌生的房間寬敞得有些誇張,但室內擺設的風格卻很眼熟,甚至這充斥在周圍的房間主人的氣息都是令他熟悉的。
睜著眼睛發呆時,浴室的門推開,披著浴袍的銀髮青年走出來,髮梢猶滴著水。注意到床上的白髮少年完全狀況外地瞪大瑰紫眸子瞅著自己,他回身擰了一條濕毛巾,走出來給徹底發懵的綺羅生擦臉。
兩個人一下子靠得太近,沐浴乳的清香撲鼻而來,白髮少年動了動鼻尖,魂遊天外地分辨這香味的成分,主要是因為近在咫尺的意琦行……呃,性感得令他難以直視。
被這樣一雙色澤純粹深邃的蒼藍色眼眸專注凝視的時候,會讓人有神魂都被吸引走的錯覺,半乾的髮絲略微凌亂地貼著臉,時不時有水珠順著頸部線條流下,拖曳透明痕跡,微鬆開的領口令浴袍之下的胸膛一覽無遺。
無可否認,意琦行的身材出色得便是同為男性且眼光異常挑剔的藝術系天才也為之讚嘆,藝術家的本能令他不經大腦地冒出一句話。
「這位先生,請問你願意做我的專屬模特兒嗎?」
白髮少年的表情與眼神很認真,而這句話實在與告白沒有太大差別,意琦行愣了愣,傾身把自己額頭抵上綺羅生的測量體溫:「……看來沒燒著。」
更進一步的距離,是只要再往前一點點唇與唇就會相碰的情況。綺羅生覺得自己整張臉一定在瞬間紅透,身隨心動,掌心用力一撐床面,轉眼間他已經離開意琦行身前,退到大床的另一頭。
「綺羅生?」
退開的速度快得連意琦行都抓之不及,作為對他呼喚的回應,是白髮少年捲過被子一頭埋進枕頭睡著的一幕。
「……」
意琦行難得沉默了三秒。
走到那團隆起的被窩前確定他是真的又睡著,把蒙過頭的被子拉下來一些避免他氣悶,指尖不經意劃過柔軟臉頰的時候,腦中突然閃過剛才量體溫時對方瞬間屏住的呼吸,意琦行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為什麼綺羅生有這一連串行為的原因。
手上碰觸的肌膚溫暖細膩,銀髮青年默默望著這張安靜的睡顏看了許久,才收手回到另半邊床,蓋上被子,關了壁燈。
一整個晚上自己的行為都像脫韁的野馬,對這個人一再破例,甚至綺羅生與自己躺在一張床上時武者的警戒心都沒發作,這令意琦行開始認真思考起原因。
只是,當綺羅生平穩的呼吸聲縈繞在耳邊,對方身上總帶著清淡的香味也一點點融進這個房間,漸漸地睡意降臨,意琦行還沒理清自己的思路,已在不經意間被帶領著一同沉入香甜的夢鄉。
朦朦朧朧間,右手似乎握住了什麼,溫潤柔軟手感極佳。
隱約感到那不明物體回握住自己的手,閉著眼睛的意琦行乾脆往自己方向一拉,拉來一個同樣散發著好聞香味的溫暖之物,完美地與自己的身體契合,滿意地「嗯」了聲,銀髮青年舒服地睡去。
一夜無夢。
而此刻,距離意家數百米距離的路口,一輛停靠許久的紅色法拉利重新啟動,轉了個彎,往來時的路上開走。
「嗯……銀髮藍眸,是你說的意琦行沒錯。」酒紅長髮的車主在後跟隨了一路,直到確認白髮友人不到天明不可能從那間別墅出來後,才決定離開。
話筒那頭的人沉默了一會,然後飛快說了些什麼,清都無我壓抑的眼神緩了緩,又與對方聊了幾句才結束通話。
深夜的馬路空無一人,偶爾有流浪貓飛快竄過街頭巷角,他突然猛地踩下剎車,刺耳噪音劃破冷寂的深夜,扶著方向盤怔了片刻,洩氣般地緩緩靠上鬆軟椅背。
——果然,還是覺得不甘心啊……好友。


—8—

「一年A班的綺羅生同學迅速到紀律委員室報到!重複一次,一年A班的綺羅生同學迅速到紀律委員室報導!」
午休時間,審罪閻羅飽含怒氣威嚴的聲音透過廣播傳遍藝術學院的每個角落。在騷動從小變大前,與綺羅生同一個班級的天踦爵飛快拉著從早上起就處於神遊狀態的白髮同學,將他拖到了紀律室門口。
伸手到兩眼發直的綺羅生面前用力拍了三下,總算喚回他一點神智。
「天踦,這裡是?」
「紀律室。」娃娃臉少年直接替他敲門,然後在門打開的剎那把人推了進去:「我去找救兵,撐住!」
「哎……哎?」
完全狀況外的綺羅生踉蹌了兩步站穩,瑰紫眸子茫然看著室內五個人——紀律委員矩業烽曇,三個助手雲滄海、爾善多、葦江渡,以及一張……沒有印象的臉。
單純論外貌而言綺羅生的確長得很俊俏、很無辜,室內的第五人主動為他搬來椅子。白髮少年衝他友善一笑,說聲「謝謝」,那人頓時臉一紅,急匆匆跑回原位站好,羞澀地偷偷看他。
對此,矩業烽曇狠狠拍上桌面,憤然怒喝道:「妖孽!」
「……」
這吼聲震耳欲聾,甚至在室內產生回音。原本還在狀況外的白髮少年頓時回神,他脾氣雖好,卻不是會任人莫名指責的受氣包,瑰紫眸子一厲,眨眼間渾身氣勢轉變,不卑不亢回望矩業烽曇堪稱凶惡的瞪視,溫和冷淡地道:「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只會頂著一張好看的臉坑蒙拐騙!」不知為何矩業烽曇從第一眼看到這白髮少年就覺得不順眼,口氣變得越發暴躁不客氣,「品學兼優的綺羅生同學,迅速坦白昨夜全部行蹤,我會酌情減輕對你夜不歸宿的懲罰!」
昨夜……?
白髮少年微微一愣,腦中頓時閃過早上睡醒時,發現自己竟然被擁抱在意琦行懷裡的畫面。
無論是誰,一覺睡醒發現有人擁抱著自己睡得很熟——看姿勢他也纏著對方不放——都會大吃一驚,尤其這個人還是自己魂牽夢縈了幾個月的學長。他在過於震驚之下沒控制好力氣,也沒能管好反射神經,竟然把被擠得靠邊睡的銀髮青年一腳踹下了床。
「砰」的一聲清脆撞擊聲,震醒驚魂未定的綺羅生。
急忙衝過去看銀髮青年磕到哪兒,卻被對方用力扣住手腕拉近,失去平衡時手上力道沒把握好,綺羅生順手一扯直接將意琦行本就半開的睡袍徹底抓掉,附帶幾條在白皙膚色上異常明顯的抓痕。
紅色痕跡的位置簡直曖昧得慘不忍睹,綺羅生整個人栽倒在意琦行懷裡更是窘迫非常,不禁手腳並用掙扎著就要逃開。而在他二連擊之下,本就有嚴重起床氣的意琦行火氣頓燃,直接使用武力強行壓制,翻身就把懷裡掙扎不休的人摁倒在身下。
「胡鬧!」
「……」這算不算做賊的喊捉賊?
那張無比端正的俊臉再度在眼中不斷放大靠近,在意琦行標誌性的高挺鼻樑與自己鼻尖相觸的一剎那,綺羅生倒抽一口冷氣,用盡全部力氣狠狠一推——
三連擊達成。
等意琦行捂著遭受兩次重創的頭坐起身時,冒著幾顆小星星的眼睛只看到雪白身影倉惶逃出自己房間的背影,簡直是好氣又好笑。銀髮青年搖搖晃晃站起來,蒼藍的眸子吃痛地輕瞇。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綺、羅、生!」
發現眼前沉默的白髮少年竟然在自己審問的時候公然走神,矩業烽曇怒不可遏,拽住綺羅生領子就將人一把扯近,深吸一口氣,眼看就要開始咆哮。
紀律室緊閉的門被絕對稱不上溫柔的手段開啟,門板撞擊牆壁發出的劇烈響聲令室內六個人同時一愣,一起看向門口——身姿挺拔的銀髮青年踏著平穩的步伐走進,欺霜傲雪的蒼藍眼眸冷冷掃過矩業烽曇拽著綺羅生領口的手。
紅髮的紀律委員絕對不會承認一瞬間那眼裡透出的徹骨殺意是讓他鬆手的原因,眨眼間白髮少年已經被來者拉到旁邊。
意琦行對於這個所謂的同僚,絕大部分處於與他交談都覺得浪費時間,言簡意賅地道:「綺羅生昨晚在我家補課。」
……騙鬼啊!
一瞬間所有人都因為意琦行這句話臉部扭曲起來,上個月考核測驗你們兩個並列全校第三,綺羅生還需要去「你家」補課?
「放……」最後那麼一點理智讓矩業烽曇咬牙切齒把第二個字嚥下去,簡直要當場表演怒氣攻心、心血上湧、血濺三尺這三個成語現場版,但是意琦行畢竟是學生會主席候補,職位上比他高一層,而且,他還是和財務管理一留衣一起來的,藍髮青年雖然打從進來就一言未發,但對白髮少年那番擠眉弄眼他看在眼裡。
所以他只能怒極一指臉色不太好的白髮少年,「意琦行說的是真的?」
綺羅生第三次試圖掙脫意琦行的手未果,其實完全沒注意矩業烽曇說了什麼,直到一留衣扯扯他的衣角才反應過來,皺起了眉頭。
他真的很想說不是,但是他也不能告訴這個紀律委員他違反校規在外打工,然後在意琦行的床上睡了一宿,還把意琦行踹下床……
氣氛陷入僵持,此時,有人禮貌地敲了敲搖搖欲墜的紀律室大門,隨後大門不堪重負地呻吟一聲,徹底報廢。
站在門口的黑髮女子容貌精緻高雅,清秀非常的眉眼是與意琦行截然不同風格的嚴厲。
「你們都聚集在這裡做什麼,下午的學生會議全部忘記了嗎?」
綺羅生微愣,輕輕一聲「師姐」頓時令矩業烽曇整個人都抽搐起來,這才知道學生會會長候補、學生會財務長、學生會書記全部往他這裡跑是為了什麼!妖孽,果然是個妖孽!
「央森教授在找你討論下個月的課題,綺羅生,你先去吧。」
蒼藍眼眸頓時投去不贊同的注視,學生會書記兼綺羅生學姐的月寒霜挑眉看了回去,最後是意琦行鬆開手,再度為白髮少年退讓,只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放人離開。
經過黑髮女子時綺羅生停下衝她感謝一笑,默契交換一個眼神才離開。而他走後,達成目的的三人也不久留,各自離開,只留下風中凌亂的紀律委員在滿目瘡痍(?)的房間裡憤怒地掀了一張桌。
綺羅生站在教學樓側面的小花圃耐心等待。
初秋時節天氣易變,風中飄起了輕微細雨,撐起傘迎上剛下樓的黑髮女子,瑰紫眸子溫和笑著,「感謝師姐救命之恩,讓我為妳效勞一次,緝學長應該不會介意吧?」
「他敢?」提起戀人,月寒霜眼中浮現幸福的笑意:「走吧,我也正想與你聊聊。」
「全聽師姐的。」

—9—

若說綺羅生與一留衣是小學到初中、鄰居兼同校的好兄弟,那綺羅生與月寒霜就是在高中純真歲月結識的好姐弟。
其實在那個意琦行與緝仲都還沒出現的時期,都道感情要從小培養,許多人還真沒少打撮合這兩個的主意。奈何當事人雙方都不來電,師姐師弟喊得親切,從沒逾矩。
兩人共同的導師曾摸著八字鬍,先默默看著對刀劍暗器等冷兵器格外感興趣的女兒身大徒弟,再默默看著對琴棋書畫詩酒茶各種風雅之事感興趣的男兒身小徒弟,接過熱騰騰的牡丹花茶面壁思考自己的教育究竟是什麼地方出現了問題。
綺羅生在小學時期曾有一次跳級,所以他雖然低月寒霜一學年,卻是小她兩歲,再加上他天生臉嫩,養得好臉上會有點圓嘟嘟的嬰兒肥,看起來更加年輕稚嫩,被當成弟弟看待也很正常。
當月寒霜在高三的時候把緝仲帶回來拜年的那一刻,老導師終於悟了——雖然他悟偏了。
第二天,他抓著白髮徒兒軟磨硬泡地把人哄去學了彩妝。
一個月後,調酒師江山在「瞬之華光」正式登場,綻放在精緻容顏上的國色天香豔絕無雙。
綺羅生會選擇報考淵藪大學主要是因為月寒霜的推薦,只是當他入學時她正在參加數個學校的聯誼會,數月都不在校內,中午剛回到學生會辦公室椅子還沒坐熱,就被來找救兵的天踦爵拖走了。
暌別一年有餘的姐弟聊了聊彼此近況,話題自然到了今天的事情上。月寒霜聽白髮少年把事情掐頭去尾撿了不痛不癢的部分說了,女子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有心隱瞞但也沒說破,只是不贊同地搖頭。
「讓矩業烽曇注意到你,不太好。」想到那條不允許打工的奇葩校規和這條校規一樣奇葩的校長,女子沉默了一秒,「還有兩個月才到時間。」
綺羅生同樣默然,慢慢點頭。
入學第一天他就對竟然不允許學生外出打工的大學校規表示震驚,但是一留衣表情微妙地飛快補了一句:「不允許外出打工的包括教師。」
面對好友特意加重「教師」兩字,以及寫著「有八卦快來問我」的臉,綺羅生只是淡定地搖著一把質感剔透的雪白扇子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直到一留衣哼了聲,主動拉過他,翻開一本相冊,開始對校內主要人物來個大開講。
藍髮青年用生動活潑的語句向他的好友講述了兩個中老年人的忘年之戀——故事的主角分別是淵藪大學校長戚太祖,人稱東皇;以及文學院院長超軼主,人稱南冕。
「兄弟你看,這兩個連名號都取得成雙成對。」
「好友,說重點。」
「綺羅生你太沒幽默感了,我這不是開始說了嘛。」一留衣沒好氣地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故事的起因,源於半個月前校長與文學院院長的一場公開鬥毆……」
「……公開鬥毆?」
「等我講完你再發言。」
「……好友請說。」
「咳,南冕院長相貌好、性格好、人緣好,有眾多結拜兄弟與助手組成的後宮……後援會,以他馬首是瞻,其中有個人叫君舍魄,是他的左右手,平時與他最是親近。君同學有段時間在市區的花場打工,情人節的晚上加班到了深夜,」說到這裡時,一留衣再次加重了情人節的讀音:「院長擔心他的安全所以親自接他回家,但是……他們徹夜未歸。」
「隔日下午,院長再次出現後,他忽然對在文學院中央噴泉底下研發的一個生化武器產生了極大興趣,不顧所有人的阻擾勸說,他廢寢忘食地投入研究,終於令校長堆積已久的不滿爆發了。」一留衣回想著嘖嘖搖頭,「他們在操場大打出手,戰至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從早飯時間進行晚飯才停止。」
「第二天,這條校規就出台了,而南冕院長請假了半年。」
「……」綺羅生默默看著相冊,照片裡的人一身粉紅色系的裝扮,將一張端正正直的臉修飾得格外軟嫩。
藍髮青年拍了拍聽到這裡表情也同樣微妙起來的白髮友人肩膀,補充道:「好友你沒猜錯,那間花場就是你的導師獸花老者的。」
「……」
「不過好友不用擔心,南冕院長表示半年後將重返校園,再次挑戰校長,他贏了那條校規就作廢,所以你忍耐半年就好。」
如此輕率決定校規真的沒問題?綺羅生無言地搖著扇子沉默片刻,不甘心地最後掙扎。
「兄弟,吾現在申請退學真的來不及?」
「死心吧,你註定是淵藪的人。」

白髮少年回憶著一留衣當時堪稱詭異的笑臉,距離那半年期限還有兩個月的時間,他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我會盡力避開他。」
「其實你加入學生會也是不錯的選擇。」月寒霜看著前方輕挑了一下眉,接著道:「不過現在看來並不需要。」
走廊的盡頭站著一名持傘而立的銀髮青年,即使站在花團錦簇的背景前依然凜冽若霜雪,清冷傲然。蒼藍眼眸自始至終只注視著綺羅生,直接而毫不掩飾的視線看得綺羅生忍不住轉頭避開了那雙眼。
看看身邊渾身上下不自在的師弟,月寒霜輕輕一笑,拿過少年手裡的傘,果然對面的人立刻將傘面橫了過來將人罩住,半點雨水都沒落到綺羅生身上。
見師姐唇邊調侃的笑意,綺羅生尷尬得想站遠些,但肯定對方會繼續把傘移過來,就會演變成意琦行被雨淋到,這令他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著月寒霜,卻被她笑著搖搖頭忽略了。
「我還要回學生會,送到這裡就可以了。」與銀髮青年頷首致意,性格使然下,同屬學              生會重要成員的兩人即使共事了一年,也不曾進行過公事以外的交流,但月寒霜對意琦行的責任心十分認同,便非常安心地將師弟託付了。
綺羅生默默看著唯一的救星翩然離開,認命地回頭對上簡直是盯在身上的視線——半秒後又移開了。
昨晚如果沒有意琦行的幫忙,一身酒氣的自己遇上矩業烽曇只會更糟,至於睡夢中怎麼變成那種姿勢……大概是因為自己睡姿不佳,結果在迷糊中對意琦行做了那樣的事情吧?雖然看銀髮青年現在完好無損的外表不見傷,但那撞擊聲挺大的,受了三連擊真的沒事?
不過,還是要說聲抱歉。
「學長……」
銀髮青年眉一斂,滿臉不悅:「叫我意琦行。」
「意琦行學長……」
「意琦行。」
「……」
對不起三個字簡直沒有說出口的餘地,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的白髮少年沉默下來,而意琦行看著他同樣一言不發,被緊迫盯人的視線盯得急了,瑰紫眸子乾脆瞪了回去,卻陷入詭異的眼力角逐,四目相對,陷入微妙的和諧。

—10—

打破這場無言沉默的,是逐漸變大的雨勢。
意琦行將大半的傘遮往綺羅生的方向,察覺到雨水撲在臉上的勢頭加劇,移步擋在風頭的那一刻輕帶了一下對方肩膀,在白髮少年反應過來時已經鬆開手。肩頭的溫度一閃而逝,綺羅生還在發愣的時候下意識就順著力道往前走了幾步,就這麼跟上了意琦行的腳步。
意琦行其實有許多疑惑想得到解答,比如那杯瑰意琦行、比如為什麼他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比如昨晚那句話是酒後失言或是酒後吐真言……但是真正見到了這人,倒覺得許多事情不需要問出口。
此刻肩並著肩,所持的傘面雖然比尋常雨傘寬出不少,但要同時遮住兩個男性也略困難,綺羅生看銀髮青年的右肩已經微濕,便不著痕跡地往他的方向靠近。半個頭的差距令意琦行正好將身旁的人看完整,也不知為什麼,漸漸有一層極淡的嫣紅從白髮少年的臉頰擴散,連露在外的耳朵也不能倖免。
五分鐘的路程,即使兩人有默契地各自緩慢腳步也很快就到達目的地,意琦行在教學樓前停下腳步的時候,綺羅生往前跨了半步才停下。沒有漏看瑰紫中一閃而逝的失落,顯然心情愉悅的銀髮青年將站得近時勾到衣扣上的白髮解開,將傘柄遞了過去。
綺羅生一路走來都顯得不在狀況,接過雨傘後坦白交代了自己的下課時間,再約好一起吃晚飯,直到銀髮青年離開三分鐘之後他才徹底反應過來。
握柄上留著屬於意琦行的體溫,慢慢和自己的溫度融合到一起,清晰感到臉上發熱的白髮少年為了轉移注意力,開始仔細打量手裡這把手工製作的油紙傘——厚實的烏木柄,丹紅傘面撐開一片豔色。
聽著雨水敲擊時發出的聲音,莫名鬱結的心情逐漸緩解,綺羅生在原地又站了一會才重新邁開腳步,但他並沒有回教室,而是選擇回宿舍。
他需要好好想想,理清這紛亂的思緒。

※      ※      ※

意琦行與綺羅生熟稔的速度正如幾個月前綺羅生躲避意琦行的速度,令人嘆為觀止。
往日最常見的雙人組合多了一個綺羅生,賞心悅目的程度頓時上升數個梯度,不過對於當事人一留衣來說,眼睛受到的傷害遠遠大於安慰。
就好比現在他的對面坐著一銀一白兩個人,意琦行正在電腦前飛快地敲擊鍵盤,綺羅生則往他的金桔蜜茶裡加配料。
「不要太甜。」在第三勺蜜就要倒入茶杯的時候,盯著螢幕的銀髮青年出聲阻止,白髮少年搖搖頭,堅持地把蜜水加了進去。
「別總喝得那麼清淡,這種茶甜些味道好。」又丟了兩片柑橘調味,綺羅生將茶杯推到友人手邊,笑吟吟看著他:「嚐嚐看。」
意琦行終於停下手,抬起蒼藍的眼眸看了白髮少年一眼,再看看那杯茶,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像以前拒絕甜食一樣拒絕這杯明顯很甜的茶時,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然後,繼續看看期待他評價的瑰紫,「嗯」了一聲。於是綺羅生滿意點頭,這才喝起自己的牡丹花茶。
一留衣默默看著這兩人,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不就喝杯下午茶,你們至於嗎!
深深覺得數月前擔心他們相處的自己是個笨蛋。藍髮青年關心著另外一件事:「最近矩業烽曇有沒有找你麻煩?」
「沒有……」看到對面投來「胡謅也看挑對象」的斜視,綺羅生無奈改口:「他有來,但是沒遇上。」
「沒遇上?」
直覺反應問了這句後,一留衣馬上就後悔了,果然就聽意琦行就接了一句,「時間遲了,他住我家。」
「……」他是知道最近晚上綺羅生去酒吧打工都有意琦行陪同,但真沒想到居然已經進行到同居模式,「雖然我知道你們都是行動派的,但這發展是不是太快了一點……」
看一留衣的表情就知道這人想歪了,即使是有那麼點欲蓋彌彰的味道,白髮少年還是很認真地進行糾正:「我睡書房的。」
……雖然最後總被意琦行以莫名其妙的原因拎回臥室。
「兄弟,解釋就是掩飾。」
一留衣滿臉「心好累不想再愛了」的表情揮揮手,眼見一提起打工有關話題意琦行立刻板起臉,深知自己該撤退的藍髮青年一口氣喝掉剩下的桑菊茶,面對綺羅生寫滿「再留一會」的眼神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帶著課業逃之夭夭。
發現這段時間從師姐到兄弟都紛紛拋棄了自己的綺羅生有些挫敗,面對身旁把心裡想的全寫在臉上的意琦行,只能暫時逃避,翻開素描本,裝出做作業的樣子。
他深知意琦行對於他在酒吧打工的事情強烈不滿,在知道自己高二時就以江山的身份成名時,那臉色恐怖得難以形容,絕對能到達嚇哭小孩的程度。但是他有自己的堅持,意琦行也正是尊重他的決定,所以並未真的將要他辭去酒吧工作的話說出口——雖然一旦意琦行提出了,即使覺得為難,他最終也會答應。
這種對於意琦行提出要求,自己無法拒絕的糾結感到底怎麼回事……?
恍惚地意識到自己似乎發現問題的重點,綺羅生筆尖一頓,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似乎在走神的時候筆隨心動,想著什麼就畫了什麼。
猛地吸了口冷氣,白髮少年幾乎跳起來去翻橡皮擦,他身旁的銀髮青年一直在看著他動作,冷靜地把整個炸毛的人按回座位,眼中一掃沉鬱,甚至帶著一絲輕鬆的笑意:「怎麼不繼續?」
潔白畫紙上躍然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寫真,寥寥數筆勾勒出的五官輪廓,清晰可辨畫中人是誰。拿著橡皮擦的手被意琦行按著,呈現整個人被他圈在懷裡的姿勢,綺羅生忍著臉上發熱的感覺,咬牙繼續往紙上畫著。
只見原本單純的頭部速寫轉眼加入武俠元素,精緻的髮髻,以及古樸大方、富有層次感的道袍。綺羅生本是想隨意畫畫以轉移意琦行的注意力,但真正展開時反倒覺得停不下手,筆尖描繪的人是意琦行,卻也不是意琦行……
「綺羅生!」
當筆尖落在畫中人的眉心,正想要添上什麼時,意琦行忽然喝了一聲止住他。白髮少年一怔回神,瑰紫眸子茫然眨了眨,從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脫離出來略有些恍惚,銀髮青年抹過他的額頭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滿頭冷汗。
「我……」
「回去吧。」抽掉他手裡的筆,意琦行收拾了畫本,直接將那頁素描取下夾進自己的資料夾,「我送你。」
綺羅生安靜地點頭,眼中尚有未退的迷茫。
任意琦行牽了自己走著,有他帶路自然不用擔心撞到電線桿。綺羅生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抬頭時銀髮青年的背影映入眼簾,忽然沒控制住自己的手,拉住他的衣服就靠了上去。
意琦行的背很溫暖,綺羅生倚著他只停留了短暫一瞬,很快又站直了身體。
迎上疑惑的蒼藍,他搖搖頭,努力揚起嘴角的弧度。
「我沒事。」


—11—

依舊是相同的夢境。
綺羅生看著眼前出現的熟悉場景,即使知道自己在夢中,也有了嘆氣的衝動。
從那天在茶廳無意識畫出那幅素描之後,他就開始反覆作著一個夢。
夢中的場景破碎而凌亂,但主角都是一個白衣白髮的青年文士,從頭到腳皆是精緻裝扮,每當好奇想看那人模樣,就總有迷霧擋住了青年的面容。
試驗數次失敗後,綺羅生也就放棄探究,改為靜靜觀看這些雜亂無章的片段,試圖從中找到規律,解決他這大半月來不斷惡夢連連的困擾。
熟門熟路穿過成片的牡丹花海,綺羅生走進了中央的竹屋,果然又看見那白髮青年席地坐在兩個墳墓前,正用金絲鎖邊的提花緞給一柄古樸長劍擦拭劍身。
綺羅生看不見青年的表情,卻能感受到那人溫柔眷戀的感情,偶爾停下陷入沉思,也是用手指絞著深棕色的劍穗,滿懷數不盡的遺憾與冷寂。
大半個月來都是反覆看著這名白髮青年只能用單調枯燥形容的日常生活,只有這一刻,綺羅生才感覺到青年是活著的人,有情緒的波動,能感受到時間流逝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是朋友的……物品?」
綺羅生忍不住走近仔細端詳那把古劍,見那劍身暗淡無光,卻依然能感覺到清聖浩然的氣息流轉,隱有守護之意。
這劍令他莫名觸動,正在微微發愣時,白髮青年收劍而起,往室外走了出去,綺羅生隨之跟上,臨走前他還回頭看了一眼,但墓碑四周霧氣瀰漫,看不清寫了什麼。
四周場景隨著白髮青年前行而逐漸產生改變。
牡丹花海一點點灰化消失,綺羅生忽然恍惚了一下,回神時發現自己竟然一身與白髮青年相同的裝扮,手中提著一個白底紅紋的酒瓶正在路上前行。
細雨朦朧,絲微涼意清晰撫上臉龐,他只能憑著本能一直往前走,甚至聞到絲絲縷縷清冷的酒香飄送。
這時,前路豁然開朗。
不遠處的石拱橋上,有一撐傘的銀髮青年佇立,風雨帶起他一身飄逸袖袍,飄然若仙人。
綺羅生認得那衣袍與髮飾,分明就是他那日畫出的模樣。
而在他發愣的時候,銀髮青年發現了他,丹紅傘面遮住了大半容顏,只能看見對方嘴唇開闔,似是喊了他的名字,便踩著穩實的步子下了橋。
那人越是靠近,清冷酒香越是濃郁芬芳,便越是感到刻骨銘心的痛苦與……恐懼。
這恐懼產生得莫名,更是不該。
他分明因見到銀髮青年而欣喜愉悅,但深植心底的憾恨令他此刻只想離開,只想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只要這人安好,只要這人平安,就已足夠。
綺羅生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銀髮青年走到自己身邊,將手裡的傘完全側過來,把所有的風雨擋個嚴嚴實實。
一如他所見到的那柄古劍對白髮青年的守護之意。
那一刻,他看見了銀髮青年的面容。
「意……」

乍然驚醒,綺羅生猛地彈坐起來。
保持太久伏在桌上的不良坐姿,已經僵硬的腰背立刻因大幅度動作發出抗議聲,良好的反射神經讓他及時勾住桌沿保持平衡,才沒落個連人帶椅摔倒的慘劇。
剩下兩個字嚼在唇齒間喊不出口,瑰紫眸子茫然瞅著熟悉的房間擺設,呼吸紊亂,早已汗濕重衫。桌上攤著幾本厚重的資料和畫了一半的設計稿,他看著天花板愣了很久,額頭的汗水順著眉骨滑進眼眶,一陣酸澀的疼。
用力眨了眨眼,綺羅生伸手去撿掉到地上的鉛筆,發抖的指尖使不上力,撿了幾次才將鉛筆拿起來,但煩躁鬱悶的心情顯然不適合繼續進行精細的課業。
白髮少年挫敗地起身泡了一杯濃咖啡,深呼吸幾口氣努力平復了混亂的心情,重新翻開書本,又是一夜通宵無眠。

※     ※     ※

「這是你要的資料。」
月寒霜將一份整理好的資料夾遞給面前的白髮少年,對方含笑道聲謝,接過後便有離開之意。見他來去匆匆,女子多看了幾眼頓時看出問題,立刻攔下人。
「等等。」天色昏暗,月寒霜打開走廊的備用燈仔細查看綺羅生的臉色,見他眼下難掩疲倦的黯淡,面容蒼白如紙,是顯而易見的不好,「這次的作業有艱難得讓你熬夜到如此氣色的程度?」
眼見隱瞞不住,綺羅生苦笑著搖搖頭,「師姐,我沒事。」
可惜在這方面他的信用度已經降為負數,女子微微蹙眉,問道:「意琦行呢?」
為什麼每個人見到自己都問意琦行……綺羅生已經不只苦笑,還兼無力和無奈。
「師姐,你與意琦行同屬學生會,肯定知道現在是會長職位新舊交接的時候,他有很多事要忙。」
月寒霜顯然不相信這個解釋,一語中的:「肯定是你又在避著他了。」
白髮少年噎了一下,仰頭望天片刻:「師姐,我才是你的師弟對吧?」
看著那雙格外無辜純良的瑰紫眸子,月寒霜好氣又好笑地抬手拍拍他的頭,高二時綺羅生還沒她高,但對方現在即使已經高出她一個頭,也還是不免將他當成小孩……雖然她覺得小孩都比這個愛逞強的師弟來得省心。
「算了,我送你下樓吧。」
知道再拒絕女子很可能當場一通電話就打給意琦行,綺羅生點點頭,與她一起下樓。
只是一個月來的失眠伴隨食欲不振,身體狀況已經很糟糕,而來時又步行了二十分鐘左右的路,精神不佳的綺羅生忽然眼前一花,腳下踩空,如果沒有身旁人攙扶就是從樓梯摔下去的結果。尖銳的耳鳴聲退去後,才漸漸聽清女子的呼喚。
「綺羅生!」穩穩扶著白髮少年虛軟的身體,女子的臉色一如她的名字,寒霜籠罩,「明天如果還沒見到你的臉色好些,我會親自找意琦行談談。」
綺羅生已經無力抗議為什麼自己臉色不好反而要找意琦行談談,乖乖應了聲好。
月寒霜直到將人送上計程車才回轉,各自分心他事的兩人都沒注意到暗處隱藏的偷窺者以及怒氣沖沖離開的另一人。

第二天,學生會長室。
來找會長簽字的學生欲哭無淚地拿著檔案,膽戰心驚地看著辦公桌後沉默的學長。
銀髮青年在翻著一份短時間內就造成校內轟動的小報,臉上面無表情,但可怕的殺氣與怒意籠罩整間辦公室,壓抑得人喘不過氣。
看完最後一個字,意琦行臉色難看至極地起身,直接拿過檔案簽上字,一言不發離開去找人。
想到綺羅生最近避著他可能是因為這原因,他臉色更加糟糕,一路上完全沒人敢擋路,甚至有人主動指明綺羅生所在方向,讓他暢通無阻見到人。
實驗室的門虛掩著,隱約傳出一留衣與綺羅生交談的聲音。意琦行在門口站了片刻,將對話聽完了之後,眉頭深深擰起,一路上努力壓抑的怒火更加洶湧得燃燒起來。
那份來源不明的小報刊登了幾張模糊的照片,夜色偏暗下,照片中的人面容不易辨認,但從髮型打扮能清晰認出是綺羅生與月寒霜。由於角度和刻意為之的借位拍攝,兩人之間的距離十分曖昧,特別其中一張照片是相同背景下有人憤怒離去的身影,那人五官深刻、氣度豪放,儼然是月寒霜的戀人——緝仲。
小報上甚至列出了綺羅生的身世背景,質疑他出自孤兒院,如今寄養的只是一般收入的普通人家,有什麼經濟來源能買下那台價格不菲的單反?整篇文章極盡冷嘲熱諷,飽含侮辱與惡意的言辭攻擊,擺明是要藉輿論破壞綺羅生的名聲。
意琦行知道那台相機是策夢侯送的生日禮物,策夢侯也是從淵藪大學畢業,算是頗有知名度的校友之一。所以一留衣在說請他出面澄清,但綺羅生回答這件事不簡單,不想把清都無我牽扯進來時,銀髮青年聽著,猛地一握拳,推開門走進去。
交談聲戛然而止。
一留衣瞅著意琦行臉色鐵青,投給綺羅生一個「你自己保重」的眼神,乾脆讓到邊上把發言權交給對方。
白髮少年抿了抿嘴角,面對一留衣能侃侃而談,但對上銀髮青年的蒼藍眼眸時驟然熄火,下意識避開了他的視線,殊不知自己的反應令對方更加怒氣騰騰。
「綺羅生。」意琦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別太凶惡,「你的檔案被洩露極有可能是學生會內部出了問題,此事我會徹查。現在,先把策夢侯找來解釋相機的問題。」
「……我拒絕。」
對方明顯針對的是自己,但是波及到月寒霜,致使她與戀人之間產生誤會,綺羅生本就心懷內疚,而緝仲拒絕接聽他的電話更令他焦慮,一個月來疲勞累積,心力交瘁之下,這時面對盛怒的意琦行心情更是煩躁,白髮少年屈指揉了揉太陽穴,不想讓對方發現自己臉色蒼白,乾脆背過了身。
所以他沒看見意琦行做了一個深呼吸的動作。這段時間他陪著綺羅生去「瞬之華光」,自然看得清晰……或者說,沒發覺策夢侯心意的大概只有這個遲鈍的當事人。不過他也無意告知綺羅生,只含蓄說了句「此人心術不正」。
「咳。」一留衣瞥見綺羅生的臉色瞬間一白——雖然本來就很蒼白——察覺不對便插了一句試圖緩解氣氛:「他好歹幫了綺羅生很多,意琦行你別……」
「鄉愿!」意琦行打斷藍髮青年的話,冷冷吐出了兩個字。
綺羅生肩膀微微一顫,片刻後他緩緩轉過身,瑰紫的眸子今天第一次主動看向銀髮青年,只是不帶任何溫度。
「無我是我的朋友。」最後,白髮少年只這樣說了一句話,收拾了桌上的檔案資料,便不發一言地與銀髮青年擦肩而過,輕輕帶上門。
室內沉寂了許久。
意琦行第一次被綺羅生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心裡窒了一瞬,回過神時白髮少年已經離開。
一留衣重重嘆了口氣,湊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那句話重了。」
「……」銀髮青年他皺緊眉頭,又是數次深呼吸,然後一轉身也要走人。
「你去哪?」
「調查。」
生硬丟下兩個字的銀髮青年大踏步往外走去,最後被留下的藍髮青年頭痛地用力一拍額頭。
「真是一個兩個都不省心!」

—12—

一留衣發誓,他活了十九年,第一次見到這麼無聊的兩個人。
早晨,綺羅生的課程時間早,就帶了兩份早餐,意琦行那份和往常一樣,就是多了一小袋清熱降火的菊花茶。
中午,意琦行負責準備雙人份的午餐。今天是老規矩的三菜一湯,綺羅生默默看著水煮蛋、豆腐、胡蘿蔔為主的全素菜以及一碗枸杞豬肝湯、一粒蘋果,拿著一張便箋陷入沉默。
藍白雲紋的便箋上是端端正正七個大字:有效去除黑眼圈。
十秒之後,白髮少年哼了聲,把便箋折好收進口袋,非常用力地「喀擦」一聲咬了口蘋果。
晚上,照常的三人一桌,意琦行默默將泡好的菊花茶擺到綺羅生面前,白髮少年瞥了他一眼,掏出蘋果與小刀,三下五除二完成一個精緻的蓮形雕花,擱在意琦行面前。
一頓飯下來,詭異的沉默籠罩著他們那桌,甚至坐在他們附近的客人都以平生罕見的速度塞飽肚子就逃走。
無法選擇逃離的一留衣握緊手裡叉子,努力在腦子裡幻想面前這盤蝦仁香草義大利麵就是對面那兩人,憤恨地一叉一叉捅下去。
——見過冷戰還能這麼膩歪的嗎?你們這是冷戰?根本就是調情吧!
真是連吐槽這兩個的力氣都沒了……不對,這絕對是吐槽就輸了!
「一留衣?」白髮紫眸的少年無辜看著藍髮青年,說了用餐以來第一句話:「你的麵條漏出來了。」
「……」我寧可你別說話!
覺得再這麼下去自己真會少年白頭,一留衣滿臉痛苦地揉了揉眼角,「說真的,我們聊聊什麼吧?」
回應他的是蒼藍與瑰紫的無言注視,三十秒後,妥協的依然是他。
「你們贏了……」

※     ※     ※

即使在冷戰,親自接送綺羅生打工的習慣照舊。
銀髮青年沉默地看著一如既往被仰慕男女們包圍的江山,檸檬水拿在手中一口未飲。與他同行的一留衣瞅著他,嘆了口氣。
「你們這幼稚的戰爭還要進行多久?」
意琦行一聲不吭,藍髮青年看看他的臉色,只覺得自己真的太不容易,「不就是服個軟,先開口講話不會掉你一塊肉的,兄弟。」
見他眼中略有鬆動的樣子,一留衣再接再厲:「你不覺得為了一個外人吵架,簡直是在浪費時間浪費生命?綺羅生護短的性格跟你一模一樣,無論策夢侯怎麼想,他只當他是個普通朋友,你用不著吃醋。」
「我沒有。」這句話意琦行倒是回答得飛快,偶爾與人群中的白髮少年四目相接,對方很快移開視線,但手上總會出現小小的差錯。心頭驀然一軟,銀髮青年放下手裡的杯子,往主吧台走去。
知道他是去和好的,一留衣頓時鬆了口氣,但是一口氣剛到嘴邊立刻哽住,他飛快想要伸手去拉意琦行已經來不及了。
吧台邊,策夢侯今日心血來潮地在外巡場,得了閒便坐到江山身邊要求他調一杯酒。
調酒師拗不過他一口咬文嚼字的文言文,便調了一杯紅粉佳人作為反擊。四周一陣善意的哄笑,酒紅髮色的青年不以為意,一飲而盡,換得一陣叫好聲。
而他見綺羅生今天悶悶不樂,便想逗他展顏。策夢侯喜歡抽水煙,但器具難以隨身攜帶,便製成了菸捲,這會以此為由哄白髮少年試試,深知對方性格必定會拒絕,就抽了一根放到唇邊點燃,然後直接往綺羅生的嘴邊湊。
「無我!」白髮少年發現他的意圖,低喝一聲,眼疾手快避開了,但策夢侯興致正好,不依不饒扣住他的手將人拉近,便將菸捲直接放入修長手指間。
下一秒,策夢侯忽然覺得背脊一涼,眼角似有抹銀光閃過,拉著綺羅生的手腕突感劇痛,錯愕間已鬆開手,而本來被他幾乎扯到懷裡的白髮少年已經給一名銀髮青年擋到身後。來者一雙蒼藍眸子怒意洶湧,迫人殺意令策夢侯瞬間覺得這個人打算當場拆了這間酒吧。
求生的本能令策夢侯與圍在四周的客人紛紛退開三四步,不由自主讓出一條路。
意琦行扣著綺羅生的手,竭力維持的理智讓他控制住力道沒有傷了綺羅生,也沒有當場爆發掀了這個地方——這裡是綺羅生打工的所在,他尊重綺羅生的決定,所以他選擇,忍。
「走。」
意琦行沒有回頭看綺羅生的神情,他不確定如果回頭看到綺羅生抗拒的表情,或者綺羅生拒絕與自己離開,他會不會理智線崩斷。但幸好,被拉住手的白髮少年順從地走了,並且屈指回握住意琦行的手。
僅僅是輕微的力道,也瞬間撫慰了銀髮青年暴躁的心。
兩人離開了好一會,呆愣的眾人才紛紛回過神。
策夢侯在騷動擴大前八面玲瓏地疏散了人群,吧內再次恢復平靜。
他走向後側的包廂時,等在那裡許久的藍髮青年衝他嘖嘖兩聲,道:「該說你是不怕死,還是自尋死路?」
「……」策夢侯看著對方清俊面容半掩在陰影中,自嘲一聲,不再壓抑眼中的苦澀。「我只是……有一些不甘心。」
藍髮青年沉默不言,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最後是他自己笑了笑。
「留下來陪我喝幾杯吧。」
「你請客的話。」
「當然。」

※     ※     ※

次日,滿心以為兩人已經和好的一留衣哼著小曲來到意琦行的宿舍蹭晚飯。
結果一腳踏進屋,房間裡那詭異沉重的氣氛瞬間令他發現一個絕望的事實——這兩個還在鬧彆扭。
滿臉崩潰地看看皺著眉在吃感冒藥的白髮少年,再看看盯著他吃完藥端走溫開水的銀髮青年,依然沒有言語交流的兩人令藍髮青年簡直想立刻從樓上跳下去。
「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昨天晚上都幹嘛去了?還有綺羅生怎麼就著涼了?」
終於逮著機會問話,一留衣拽著意琦行竊竊私語,銀髮青年一聽到跟昨晚有關的話題立刻面沉如水,被纏得沒法子了才冷冷吐出一句話。
「他還在生氣。」
一留衣更加崩潰了:「綺羅生的脾氣很好,又不是姑娘家哪裡會生這麼久的氣!更何況是你意琦行……咦,等等?」
終於意識到問題所在的藍髮青年用力一拍額頭,力道之大意琦行都不免擔心會不會對腦子造成影響。那邊綺羅生已經要出門,他一看白髮少年的打扮立刻眉頭一皺,飛快轉身拿了幾件東西就追上去。
意琦行拿的是一件厚實的外套、圍巾與口罩,直接把衣服給人披上,整理好口罩,再用圍巾仔細地將領口的空隙圍起來。銀髮青年細心打理,白髮少年也安靜站著任他擺弄,這是很溫馨的畫面——如果不是兩人不交談也不對視,也沒有旁白配音的話。
「綺羅生,三小時後要服的藥我放你包裡了,感冒了多注意保暖,小心別著涼。」
「綺羅生,我今晚有事不能送你過去,但是回來時我會去接你,不要先走,等我。」
一留衣摸過杯子自己動手倒了一杯水,看銀髮青年拿把折疊傘同樣放進包裡,接著道。
「綺羅生,天氣預報說今晚會下雨,傘我也放你包裡了,到時候要用上,千萬不要被雨淋了加重病情。」
堪稱話癆的藍髮青年終於引來意綺兩人的注目,一是警告一是無語。也不知是悶的還是因為什麼,有些臉紅的綺羅生瞪了一留衣一眼,才提著包轉身出門。意琦行站到門邊看他下了樓,與同樣要進市區的天踦爵會合,才放心的回宿舍。
一留衣已經自食其力泡了一碗麵,見他進來十分得意地搖頭晃腦。
「兄弟,想不想知道為什麼綺羅生還不鬆口?」
雖然覺得友人實在不怎麼靠譜,但確實為此困擾的意琦行認真地看了過去。藍髮青年湊過來勾住他肩膀,呵呵笑道。
「因為你是意琦行。這事要是發生在我和綺羅生之間,你覺得他會這麼生氣?」而你對綺羅生而言是特別的。
銀髮青年愣了愣,終於悟了。
然而當天晚上,綺羅生並沒能按時回到宿舍。


—13—

拉開緊閉的窗戶試圖通風的時候,呼啦啦一陣夾雨的冷風迎面撲了滿頭滿臉。
綺羅生立刻打了個哆嗦,只覺得因感冒有些困倦的精神瞬間清醒過來,身體不適的燥熱得到緩解,令人忍不住想多吹一會。
後面進了更衣室的策夢侯見他這樣站在風口發呆,疾步上前將窗戶推回去,看著連續打了三個噴嚏的白髮少年,轉身幫他拿來了乾毛巾,蓋在頭髮上。
「好友,你這樣讓我如何放心。」
「我只是在提神。」揉揉鼻尖,帶了些鼻音的白髮少年在對方緊迫盯人下將臉上的水分擦乾,說道:「無我,你去陪如夢吧,讓女性久等不好。」
仔細看了看綺羅生的臉色,見他精神還算不錯,雖然心裡仍有些擔心,算算時間意琦行也該來接人了,心知不便久留的策夢侯只好點頭,「好吧。」
揮揮手目送好友離開,綺羅生緩緩將圍巾搭上脖子,聽到叮咚輕響,掏出手機看了看,是意琦行的短信。
「聯誼會臨時延長,大約半小時後到。留在原地等我,別亂跑。PS:記得吃藥,我給你帶了糖。」
「……」白髮少年微微挑眉,昨晚沒有給手機充電,電源只剩下危險的半格,想了想還是按了條短信過去:「要薄荷味的。」
因此,再厭惡吞嚥藥片的感覺,他還是將出門前銀髮青年放進包裡的藥取出來服了。
吃了藥,綺羅生披著衣服發了一會呆,卻見窗外雨勢不見小,反而越來越大。
他看著惡劣的路面情況微微皺眉,想了想意琦行的家就在附近,他有鑰匙,步行過去大約二十幾分鐘的時間,就不用意琦行來回跑。正想再發條簡訊時螢幕閃爍提示電源警報,亮了數秒後自動關機。
白髮少年嘆了口氣,站起身穿好略嫌厚重的羽絨衣,這件衣服相當長而寬,直接將人裹成了一個毫無曲線可言的大粽子。默默腹誹了一下意琦行的購衣品味,綺羅生還是將拉鍊和釦子都繫個嚴實,只是這種天氣正是淺色系衣服的剋星,他心不在焉地想著用什麼東西洗泥漬最快,撐起傘走入雨中。
大雨下得就像天空裂開了一道口子似地。
沒一會褲腳就已經濕透,路面的積水情況逐漸嚴重,綺羅生看了一眼腳上的靴子,再看前方面積與深度都超出跳躍能達範圍的水區,心裡掐了一下時間,最終選擇走巷子抄近路。
巷子裡的路燈年久失修早已報廢,僅有路邊的高樓發出微弱的光線落在昏暗的小路上,白髮少年快速地繞過堆積的障礙物,只要再過兩個拐彎就能到達距離意琦行家不到五百米的馬路邊,他卻忽然停下腳步。
在前面的分岔路口擋著四個從頭到腳裹在黑色雨衣裡的人,手裡拿著刀具與木棍,明顯來者不善。還有心情在心裡吐槽那些人品味太糟的綺羅生鬆了鬆圍巾,掩住口鼻小心翼翼換了口氣——這條小巷子時有居民丟廢棄垃圾,所以異味濃重。
「抱歉,我趕時間,可以請你們讓路嗎?」
話音未落,雪白的圍巾已經靈活甩了出去,「啪」地一聲悶響,狠狠抽在為首的人臉上。四人沒想到脾氣溫順的白髮少年突然發難,集體愣在當場,而這短暫的遲疑已經足夠綺羅生做出不少動作。
毛絨絨白軟軟的圍巾在少年修長漂亮的手上儼然成了凶器,被迎臉正中抽得暈頭轉向的領頭頓時變成擋箭牌,狹窄的巷道限制了活動空間,本是四對一的有利情況,在面對身手矯捷的白髮少年時反倒優勢盡失,不敢傷到被對方勒住脖子擋在前方的同夥,畏手畏腳的三人惱火非常,其中一人指著白髮少年憤怒吼道:「陰險的小子!快放開我們老大!」
「……」
綺羅生眨了眨瑰紫的眸子,看了一眼手裡包得看不見臉的人,覺得剛才將人拖來拉去似乎沒控制好力氣,很有禮貌地說了聲「抱歉」,隨即足尖踢向那人膝彎。繼擋箭牌之後順利有了墊腳石,綺羅生踩在他肩頭攀住修建得並不很高的牆頭,藉力一躍,雪白髮尾在半空劃過虛影,眨眼間人已翻牆而過。
白髮少年這一串動作漂亮俐落得能直接拍電影,那三人都有些看得兩眼發直,突然「砰」一聲悶響,驚醒時才發現綺羅生藉力時成了墊腳作用的那人沒有站穩,承受了少年重量後頓時失去平衡,雨天路滑,他哧溜溜滑了幾步,還是沒穩住平衡,一頭栽進路邊的箱子裡。
那人運氣不太好,正巧摔進專門堆積垃圾的箱子裡,那箱子又寬又深,堆積的又是食物類垃圾,掙扎了幾下竟然爬不起來。三人發呆地看了一會,及時憋住噴笑聲保住小命,衝上前去幫忙將人拉了出來。
為首的人扯下蒙臉的面罩,露出一張細緻卻偏向涼薄的臉,只是此刻他再五官細緻,滿頭滿身的穢物與酸臭味也足以令他半點美感都不存。又咳又噁心地折騰了好一會,幾乎沒把肺都嘔出來,凶狠地盯著白髮少年躍過去的那面牆,面孔猙獰扭曲,聲嘶力竭地吼道:「追!該死的江山!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其中一人看著抓狂的首領囧了一下,默默嚥下一句話:老大,現在是法治社會,殺了他你要坐牢的……而且那小帥哥的身手根本不是老闆跟我們說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大學生」吧!那真是學藝術而不是學體操的?
沒有發現內心的咆哮十分接近事實的跑腿,苦命地跟著首領尋路追了上去。
四人都沒想到繞到隔壁,他們要找的目標就出現在眼前——白髮少年給另外三個同樣包在黑色雨衣的人堵在了另一條巷子裡。
七對一,脫身的可能性降到百分之十以下。
綺羅生忍不住苦笑起來,反思了一下自己平時為人是否真有糟糕到被這種陣仗包圍的程度,開始深深思念起收在櫃子裡的另一把傘——意琦行的那把十分厚實,並不像折疊傘脆弱得只揮了一下就斷掉兩根傘骨。
然而情況更惡劣的是,落地時因為路滑他沒有站穩,也沒想到巷子另一頭竟然還有那些人的同夥。雙方照面時各自一愣,對方反應極快地揮著棍棒砸來,綺羅生踉蹌著避開第一下,卻沒躲開第二下——其中一人隨地撿了酒瓶拍開,扎中他的手臂。
右臂的傷口不長卻很深,不時有鮮血順著指尖淌落。感冒加上失血,眼前漸漸有些發昏的綺羅生腦子裡兜兜轉轉的,其實只有那麼一件事。
——再不回去,意琦行會擔心。

※     ※     ※

酒吧內空無一人。
意琦行確認之前的未接電話是前台的號碼,心裡更加焦急,哪怕是冷戰的第一個晚上對方再生氣也不曾斷過聯繫,現在的下落不明只有一種可能性——綺羅生出事了。
他立刻撥打策夢侯的電話,接通時一聲女子欲求不滿的嚶嚀率先傳來,這意味綺羅生不可能在對方那裡。銀髮青年按捺幾欲爆發的怒意,冷冷問道:「綺羅生呢?」
「好友不在我這裡。」對方一愣,馬上意識到出事了。都是深知綺羅生性格的人,轉眼就想好對策,「更衣室門後的置物袋有一本冊子,裡面是酒吧附近詳細的區域圖,你我分頭找。」
對策夢侯如何心懷芥蒂,意琦行也深知對方既然能保護綺羅生數年安穩,以至於白髮少年對潛藏的危機掉以輕心,必然是極有手段。
找到地圖攤開,依照對綺羅生的理解推算出他最可能走的路線。
對人是回意琦行家的可能性毫不懷疑,銀髮青年飛快決定好重點找尋的幾個點。
雨傘已經不足以阻擋瓢潑大雨,意琦行很快被淋了濕透,已經找了四個地方仍未見到要找的人,他抬手抹掉臉上的雨水,重重喘了幾口氣。
「綺羅生,你要平安,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14—

綺羅生想,這大概是他十七年來最狼狽的一個晚上。
失血過多令人頭暈眼花,手腳漸次使不上勁。很快就發現對方的目標明確,每一下都是衝著自己的手來,要廢他雙手的意圖昭然若揭,雖然遲鈍但不笨的白髮少年多少也猜中了幕後主使者。努力保護住雙手,他不著痕跡地將騷動往巷子外頭帶去。
只是後續加入的三個人智商程度明顯比第一批高出許多,發現端倪,其中一人刻意壓低了聲音喊道:「他想把我們帶出去!攔住他!」
綺羅生微微一愣,那聲音很耳熟,只是現在情況不容他多想,別說雙拳難敵四手,他現在甚至不能多用手,左思右想似乎只有一個法子能使……
白髮少年急促換了幾口氣,體力幾乎透支的感覺非常糟糕,眼前已經昏茫得只能看見模糊的人影。倉促之間被狠狠擊中胸口,衝力使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後方的角落——那裡隨意丟棄著許多空酒瓶,這一撞弄碎不少,那件米色的羽絨衣前後都染上了紅色,宣告報廢。
「……說真的,」白髮少年的呼吸窒了好一會才漸漸恢復。他的聲音有些含糊,每一次喘氣都伴隨胸腔的劇烈疼痛,然而背部的擦傷產生的撕裂感反而有了提神的效果,手中緩緩抓住了什麼,用力眨了眨眼刷去黑暗,繼續說道:「這種顏色的布料沾了血跡很難洗乾淨的……你們一定都沒洗過衣服。」他還記得這件是意琦行剛買半個月的新裝。
在這種情況下,綺羅生的語氣還是十分溫和,帶著微弱的抱怨,包圍的人都有些傻眼。其中一人看他滿身斑駁血跡,溫潤好聽的嗓子虛弱得使人心頭一揪,略有不忍,不禁抓住了同伴的手。
「差不多就行了吧……如果鬧出人命就不好了。」
那聲音壓得很輕,但清晰可辨是個女子的聲音,她的同伴正走到綺羅生面前,準備給他的手最後一下達成目的,聽到女子這麼說頓時不悅回頭。就是這一瞬間,本來無力仰躺在地上的白髮少年矯捷躍起身,昏暗中隱隱光芒一閃,轉頭的那人已經落入綺羅生手中,一塊鋒利的玻璃尖端抵在咽喉。
「你!」女子一驚之後惱羞成怒,但是同伴被挾持令她不敢妄動——綺羅生的判斷沒有錯,這個人就是三人的領頭。
「江、山!」之前同樣被他挾持過的男人氣得面容扭曲,正要不顧陌生人的死活強行衝突,但被另外兩人攔住,場面一時陷入僵持。
情勢轉變了。
然而對於綺羅生來說,危機並未解決。
能堅持到現在純粹是憑藉意志力支撐,不能讓人質發現自己已經是虛脫的狀態,只能更用力地握緊險些要從手裡滑走的玻璃,藉助痛感提神,臉上淡定地帶著那人往巷子外移動。
被挾持的人剛開始被綺羅生的突然爆發嚇住,但沒走幾步他就發現白髮少年根本是強弩之末,怒極地提起手肘用力往後一撞,擊上他不久前被打中的胸口患處。
難以言喻的劇痛令綺羅生登時鬆開對人質的壓制,但他茫然中仍緊緊攥著手中玻璃,下意識對著向自己撲來的身影一劃,在一聲痛苦悶哼聲中,徹底脫力的身體無力往後跌倒。
然後,直接落進了一個人的懷裡。
將白髮少年小心攬到懷中,被衣服上綻開的淒豔刺痛了眼,意琦行怒極恨極,避開刺來的冷鋒時手刀砍在腕上卸了凶器,同時抬腿一個側踢快、準、狠擊在那人肩頸處。這連續兩下毫不留情,他精確地避開要害,淅瀝雨聲中清晰可聞的兩下骨頭錯位之音仍讓人背脊一涼,渾身爬起了雞皮疙瘩。
倒飛出去的人撞在後頭的同夥身上,一下子帶倒兩人。剩下還站著的四個徹底被滿身殺氣的意琦行震懾當場,冷若冰霜的目光一掃而過,難言的懼意令他們忍不住直往後退。
被無比熟悉的氣息包圍,綺羅生緩緩睜開了眼,思念了一晚上的蒼藍色澤映入眼簾,他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地將一切交給對方。
不過……
果然,意琦行的臉色硬得扔塊石頭過去都能磕出個響來……
路上的痕跡被大雨破壞了許多,循著蛛絲馬跡總算找到人的銀髮青年還沒來得及放下懸在半空的心,就被滿身血跡狼藉的白髮少年嚇得呼吸都停了幾秒。把人小心接著,眨眼就是滿手猶帶溫度的鮮血,光線暗淡,根本看不清綺羅生傷在哪裡,一時間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銀髮青年猶豫許久,最終選擇將人背起。
直到確認綺羅生穩穩在背上趴好了,也沒有碰到他不知道具體位置的傷口,意琦行才將注意力放到前面七個人身上,微微瞇起了蒼藍的眼眸——傷了綺羅生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但,不是現在。
警車與救護車的鳴笛聲在深夜清晰可聞,知道對方早已報警,女子抱著嗆了一口血沫出來就暈過去的同夥,怨懟瞪著意琦行,再不甘心也只能選擇撤退。另外四人更是如夢初醒,連跌帶滑地逃進了巷子深處。
不久前還在上演一齣鬥毆的地方恢復了寧靜。
雨聲清晰可聞,意琦行手裡的傘好歹是殘存了下來,為背上的人擋去漫天風雨。直到這一刻,熟悉的溫度沉甸甸地壓在背上,才終於有了找到這個人的真實感。
生怕搖晃間碰到傷口,意琦行邁步平穩走著,只是綺羅生仍在無意識間蹙緊了眉。精神一鬆懈,半昏半醒的人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在叫囂著疼痛,處於唯一能令自己安心的氣息包圍中,低低哼了聲,模糊不清地從唇間漏出一聲脆弱。
「……疼……」
意琦行瞬間停住了腳步。
背上的白髮少年有多逞強他心裡清楚,在清醒的情況下絕對不可能說出口的一個字,此時聽在耳中,意琦行心裡百感交織,也說不清是什麼味道,最終有了決定。
「意琦行……」綺羅生還在不依不饒地喊著這個名字,得不到回應令他不安,睫毛顫動著似乎要掙扎醒來。
側頭看著伏在背上的白髮少年,歪頭在他滿是冷汗的額頭輕蹭,眼睫相抵,將自己的溫度傳遞。
「我在。」
千言萬語,也比不過這鏗鏘有力的兩個字。
綺羅生心滿意足地又安定下來,迷糊間指尖繞了幾縷銀髮,便收緊手指抓牢了,終於徹底沉入昏睡之中。


—15—

接到消息的一留衣趕到醫院,立即被嚇了一跳。
意琦行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安靜端坐,銀髮與衣服上沾染血跡斑斑,大部分已經乾涸成褐色的痕跡,尤其背上綻開的豔色更是觸目驚心。站在原地愣了一會,他才上前遲疑地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掌心略微濡濕,血竟然還沒乾透。
意琦行回過神,見藍髮青年皺緊眉頭盯著自己上下瞧著,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抬手揉了揉痠痛的眉骨。
「是綺羅生的。」
「……」
一留衣臉色有些發黑,沾到意琦行身上的都成這樣了,綺羅生的情況到底是多糟糕?而且,這會讓他想起不好的回憶,堪稱惡夢的糟糕回憶。
「情況如何?」
「還在急救室。」意琦行看著手中的血跡已經很久,彷彿還能感覺到當時黏膩濕熱的觸感。
在救護車上時綺羅生已經陷入昏迷,感冒併發肺炎加上失血過多,右手除了上臂的玻璃扎傷,手腕還有深可見骨的刀傷,不知是否傷到筋脈導致留下後遺症,這令銀髮青年即使知道對方沒有生命危險也難以展顏。
一留衣坐到意琦行身邊,用力又拍了他肩頭一下。他心裡同樣焦慮憂憤,但兄弟已經這樣,他必須穩住意琦行紛亂的情緒。
「綺羅生吉人自有天相,別太擔心,倒是你要查的事已經有眉目了。」
轉移注意力這一招對於此刻的意琦行十分適用,話音剛落,銀髮青年已經抬起眼,蒼藍眼眸閃過一絲寒光。
「是他?」
「是,矩業烽曇有個學弟是攝影社的成員,也參加了這屆攝影比賽。」一留衣拿出資料,簡單解釋了前因後果:「你是一個原因,讓綺羅生無法繼續參賽也是一個原因,所以他就與『十方銅雀』聯手。他有個高中同學輟學了,現在是盛華年的助手。」
頓了頓,一留衣補充道:「那個學弟倒是個直心眼的,對這事不知情,是矩業烽曇暗中決定,雖然與綺羅生相處得不太和諧,但總歸是同學一場,可以忽略他。」
意琦行不置可否地應了聲,翻閱資料的手忽然停下來,微妙的眼神讓一留衣好奇湊近一看,頓時噗了一聲笑出來。只見最後一頁夾著兩張古典音樂會門票,淺色花紋處描了一隻栩栩如生的折耳兔,旁邊寫著:深藏功與名。會長,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記得多放我家天踦幾天假。
「別看我,資料是無夢生給我的。」一留衣嘖嘖稱奇,心裡對這位最愛宅在新聞社辦公室彈琴泡茶裝神棍的社長佩服不已。
想到喜歡古典樂的綺羅生,意琦行終究還是把兩張門票收好。
「有想法了?」
「暫時無。」
一留衣看他臉色凝重,搖搖頭隨口道:「我倒是想把罪魁禍首蓋布袋拖到牆角海扁一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看誰以後還敢動我的兄弟!」
「……嗯。」銀髮青年沉吟了半秒,「啪」的一聲闔上資料夾。
看他臉色頓感不妙的一留衣忽然眼皮跳了跳。
「喂,兄弟你……」
「我會等綺羅生情況穩定之後再動手。」
「那就好……不對!我問的不是這個!」
「你有何不滿?」
「……沒有。」
「好。」
……好你個大頭啊!
藍髮青年滿臉挫敗地把頭埋在膝蓋上,真的,再替你們操心,我一留衣三個字就倒過來唸!我說真的!

※     ※     ※

綺羅生眨了眨眼,看著近在咫尺的手掌很久。
意識逐漸回籠,伴隨而來的就是渾身痠痛,痛得彷彿不是自己的身體。背上有傷,側躺的白髮少年輕輕抽了口氣,坐在靠著病床的椅子上的銀髮青年映入眼簾。
意琦行正在閉目養神,眉頭深鎖,掌心按在床邊壓著被角。怔怔看了一會,綺羅生努力伸出手想去撫平他眉間的摺痕,但四肢無力,結果只能輕輕地覆上他的手背。肌膚相觸的一瞬間銀髮青年就睜開了眼,蒼藍對上浮動著笑意的瑰紫,眉頭舒展了半秒又皺了起來。
「早。」綺羅生在微微瞇起的瞪視中努力讓自己笑得再純良些,銀髮青年毫不掩飾的怒火令他坐立難安,內心叫苦不迭……現在用苦肉計行得通嗎?
記得面前傷患才剛剛醒、醫生千叮萬囑要小心不能讓傷口裂開,意琦行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站起身,在明顯緊張起來的瑰紫眸子注視下,將額頭貼了上去。
心虛的白髮少年呆住了,意琦行的長睫毛一直是他的標誌之一,額頭相抵的動作就能讓彼此的睫毛碰觸。溫熱的呼吸迎面吹拂過來時,即使知道這是在量體溫,綺羅生能感到自己的臉在瞬間燙起來。腦中忽然閃過一個模糊的畫面,他又是一呆,臉上燒得更厲害了——這次的距離似乎比上次還要近。
「意……」剛開口,赫然發現現在兩人間的距離近得說話都會碰著對方的唇,難言的麻癢從蜻蜓點水的那一處蔓延開來,令他忍不住用力咬住了自己。
僵持了片刻,眼見綺羅生緊張得渾身僵硬,即使想要做什麼也沒法出手的意琦行無聲嘆了口氣,指腹擦過被咬得發白的唇讓他鬆勁,往後退開。
「綺羅生。」
意琦行轉身拿了沾著清水的棉花棒去滋潤他發白的唇,語氣嚴肅,沉穩得像在進行就職演講。他的表情太沉重,綺羅生受到影響也不禁正色看著他,下一秒卻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
「什麼?」
「寒假搬來我家與我同住。」見白髮少年傻眼完全沒反應過來的樣子,以為他不願意,意琦行斟酌著又說:「我們在學校附近租一間公寓住一起。」
皺了一下眉頭,銀髮青年忍著不悅又修改了一下,說:「或者,你我各租一間房。」
「……」發現自己沒有聽錯,綺羅生愣愣看著一臉冷靜自若發出同居邀請宣言的銀髮青年,沉默三秒之後他選擇把被子拉高些,半蓋住自己的臉,然後閉上眼……睡覺!
睡一覺,睡一覺起來也許就會發現剛才是在作夢……
眼前一幕與數月前的那次重疊,不過這一回意琦行不打算繼續讓這人逃避——在一些事情結束前他暫時不想逼綺羅生,但是對於綺羅生,絕對不能縱容太過。
「你已經睡了兩天,醫生說你長時間睡眠不足、營養不良。」深知對方瞞著自己的事情數不勝數,銀髮青年的聲音溫和得充滿秋後算帳的意味。在不碰到傷口的情況下,意琦行俯身將人輕輕環住,將下頷枕上柔軟白髮,鼻尖廝磨後頸細膩的肌膚。
即使不可避免地帶著消毒藥水味,依然是綺羅生的氣息。
靜默片刻之後,埋在被子裡的白髮少年挪動上半身唯一還能動的左手,攬住了意琦行的肩膀。
銀髮青年看著暴露在視線裡,雪白髮絲間微微泛紅的耳尖,低低笑出了聲。

※     ※     ※

第十四次抬手看錶,矩業烽曇煩躁地來回踱步。
痕江月雖然脾氣古怪,但是赴自己的約倒是從沒遲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小時還沒來,這不免令他開始胡思亂想。
時間又過去了五分鐘。
矩業烽曇忍無可忍,正準備動身親自去找人,忽然聽見有人走進巷子的腳步聲。
——是練家子才具有的穩健。
這腳步絕不可能是痕江月,紅髮男人凝神戒備,手伸到口袋裡握住防身用的刀具。
來者走的速度不快不慢,似乎在隱忍著什麼,片刻後才站在燈光所及之處。凜若霜雪的銀髮即便在昏暗的路燈下依然跳躍著細碎流光,蒼藍眼眸孤高傲然,此刻淡漠地看向對面紅髮的人。
意琦行站定之後,竟是罕見有耐心地等矩業烽曇臉色五顏六色變換一輪後才開口。
「你要等的人不會來了。」
紅髮男人嘴角一抽,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假笑。
「我沒有……在等誰。倒是會長怎麼有空來這裡閒逛?」
堅信自己死不承認對方又能拿自己如何,矩業烽曇決定裝傻到底,心裡憤怒痕江月為什麼把約會地點選在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巷子深處,忽然腦子裡閃過的可能性令他刷白了臉,臉部表情頓時扭曲起來。
意琦行從說完第一句話之後就連看對方都懶,緩緩解開袖子與領口的鈕釦,銀髮青年拿出手帕仔細纏好雙手關節,確認不會留下打架的痕跡,活動了幾下肩膀與腳踝。
「盡你所能,只要能傷到我,我就辭退學生會長的職務,推薦你上任。」
「你……此話當真?」
矩業烽曇眼中動搖,雖然從高中起無論是公開決鬥還是私下鬥毆,他一次也沒贏過意琦行,但權力引誘下,如何不心動?更何況他出門時換了便於行動的運動服,而意琦行還穿著束手束腳的正裝。無論是較量還是打架,有時一點細微的差距都是致命。
「騙你,我不屑。」冷哼一聲,用離開醫院時順手從桌上拿來的白金色髮束紮好髮辮,指尖撫過那沾著牡丹清香的髮繩,蒼藍眼眸閃過一瞬的溫柔。
然後他抬頭,「唰」的一聲一振衣袖,肅容道。
「速戰速決吧,我趕時間。」


—16—

意琦行與矩業烽曇的恩怨,要追溯到高中時代。
當時,意琦行被一留衣以少年人要朝氣蓬勃為由強拽著參加了那屆校運會。
最後一場是借物競賽,掌握勝負關鍵的銀髮青年拿著借物單子沉默了兩秒,此刻他內心是否因紙上內容產生暴力衝動暫且不表。環視全場,兩秒後他先到家政區拿了一個生雞蛋,再到在場邊剛參加完接力跑的矩業烽曇面前。
「同學,來一下。」
矩業烽曇看這個總板著臉孤傲冷漠的隊友早不順眼,但是眾目睽睽之下不好發作,心裡暗罵一句「這是找人幫忙的態度嗎」,但還是跟著跑向裁判席。
到裁判面前,銀髮青年說了句「失禮了,洗頭髮的錢我負責出」,毫不猶豫將手裡雞蛋拍上紅髮同學的頭頂。看看紙上「番茄炒蛋」五個大字,再看看已經石化的矩業烽曇一頭紅髮混著稀爛的黃白黏液,裁判愣了兩秒反應過來,高聲喊道:「通過!」
「多謝配合。」
銀髮青年向還在發呆中的隊友頷首致意,繼續往下一關跑,等紅髮人終於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後,他已經在百米開外。
黏稠液體糊在頭髮上的感覺絕對稱不上美妙,難聞的腥味揮之不去,看著隊友們為銀髮青年獲得勝利而歡呼鼓舞,不少人也圍過來感謝他的無私獻身,有怒無法言的矩業烽曇一口鮮血湧上來又嚥下去,險些活生生嗆死他。
梁子,至此結下。

一分鐘很快過去。
連意琦行的衣角都沒摸到的矩業烽曇內心焦躁不安,根本無法靜心判斷對手的動作。漸無章法的拳腳,根本是橫衝亂撞的垂死掙扎。銀髮青年很快耐心耗盡,扣住迎面而來的拳頭收緊一推,眨眼間已拉開距離。失去平衡的男人踉蹌著往後跌,「砰」的一聲摔個四腳朝天。
數日的大雨令地面泥濘濕滑,眼見男人那一下摔得泥土飛濺,銀髮青年又退開一步,深深覺得給他一分鐘都是在浪費時間。
被青年從頭到腳都散發著鄙視氣息的態度徹底激怒,打倒對手的慾望凌駕理智之上,滿身狼狽的紅髮男人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把刀子暗藏在袖子裡,返身狠狠向目標撲去時借勢往肋下死角砍去。
想像中的鮮血淋漓完全沒出現,刀尖停在衣服前的毫釐之處,關節傳來的悶痛令矩業烽曇失聲痛呼,行凶的手一鬆,刀具已然易手。
「令人失望。」意琦行冷漠地說出這四個字評價,反手一記力道十足的手刀劈上矩業烽曇右臂尺骨。細微的骨裂聲伴隨而來的是劇烈疼痛,變調的哀鳴聲響徹寂靜的空間,銀髮青年卻充耳不聞,更甚者,他似乎有些走神。
「零點五公分。」
冰封的蒼藍眼眸不再壓抑怒意,足尖迎面踢上膝頭,髕骨的劇痛令矩業烽曇渾身一抖,下半身一軟,抽搐著癱軟在地,全靠銀髮青年拽著他領口的手支撐才沒趴進泥裡。
意琦行抓著矩業烽曇的手依然在用力,指節發白,他一字一頓,聲音因憤怒而低沉,「那一刀再偏零點五公分,就會砍斷綺羅生的手腕神經。」
腦中浮現白髮少年知道透過復健右手能恢復自如時鬆了口氣的神情,意琦行怒火更熾,側身切入,肩膀借力將人狠狠摔出。紅髮男人在地上拖曳出難看的汙影,重重撞上後頭牆壁。
隔著圍巾攥緊手裡刀柄,銀髮青年緩慢地做了一個深呼吸。
綺羅生的血沾在手裡的觸感猶然深刻,如果那天晚上沒有及時趕到……是自責,也是對於險些失去他的恐懼難以撫平。
矩業烽曇的問題早是學生會內部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是上一屆的學生會會長是文學院院長超軼主的直系門生,而矩業烽曇是超軼主的遠房表親,總是要留幾分薄面給師長,所以一直隱而不發。然而意琦行並不顧忌這些,繼任會長後早與一留衣、月寒霜著手整頓學生會內部成員,卻沒料到這次與綺羅生的冷戰讓對手鑽了空子,險些造成無可挽回的遺憾。
意琦行的出手毫不留情,被摔得七葷八素的紅髮男人癱在地上試圖頑抗,手腕與膝蓋的創傷卻讓他連坐起身都做不到,竭力往後退著,卻貼上冰冷堅硬的牆壁。倉惶抬頭看去,拿在銀髮青年手裡的刀面印出他恐懼扭曲的臉。
「你……你……」
冰封的蒼藍眼眸透出毫不掩飾的徹骨殺意,矩業烽曇驚恐地看著那鋒利的刀尖向自己脖子猛然扎下——
一聲悶響,刀鋒擦著頸側,深深沒入紅髮男人身後牆壁。
矩業烽曇無法控制地渾身發抖,意琦行的眼神讓他覺得那把刀已經深深插進自己的咽喉,頸側的鈍痛在恐懼裡無限放大,血腥味混著泥土與空氣潮濕的氣味,足以令這一切成為永久的惡夢。
說不清這是什麼感覺,矩業烽曇痛苦地扼住脖子,顧不得傷口鮮血直流,按著嘴不停乾嘔,恨不得就這麼把自己的胃嘔出來。
意琦行早已避開,仔細檢查了身上有沒有沾到血跡,解開纏著關節的手帕,銀髮青年舒展十指,確認自己從頭到腳都不會讓綺羅生看出端倪,才離開這條巷子。
他再也沒看蜷縮在陰暗處的紅髮男人一眼。

走出那條小巷子的時候,正迎來數日陰雨後的第一縷陽光。
銀髮青年想起才在病床上躺了四天就不安分的白髮少年,現在一定在高興老天總算放晴,蒼藍眼眸微微瞇起,浮現溫柔的笑意。
手機鈴聲正好響起,剛接通,一留衣氣急敗壞的聲音就響亮傳來。
「意琦行你人呢!快點回來!你家的綺羅生吵著鬧著要出去透、透、氣!」
正欲說話,電話那頭又是一陣雜音,沒一會已經換了個人接聽。
綺羅生溫潤的嗓音傳來,銀髮青年聽著他先聲奪人說著自己答應過他天晴了就帶他出去散步,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了愉悅的弧度。
「綺羅生。」他笑著說道:「等我回去。」
也許是意琦行話語中帶的笑意太明顯,話筒那頭的白髮少年忽然沉默下來,似乎是把頭埋進了枕頭裡,幾秒後才傳來一聲輕輕的、帶了些軟糯的回應。
「嗯。」

—17—

對於「同居」這件事,意琦行的效率與其說是積極迅速,倒不如說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在綺羅生終於首肯的當天下午,銀髮青年就帶著他到了一間獨立式公寓前。
房子的外觀造型頗為典雅,雖然略有些年頭,卻很有幾分沉澱下來的古樸氣息。白髮少年對可以用來種牡丹花的小院子讚不絕口,牆壁外頭爬了滿眼翠綠的爬山虎,巴掌大的葉片層層疊疊,風起時就會揚起碧綠色的波瀾,輕微的沙沙聲揉著花草泥土的乾燥氣息,使人身心都舒爽起來。
銀髮青年打開大門,回頭看到白髮少年還蹲在庭院裡,指尖撥著草叢裡不知名的藍紫色野花。恰到好處的陽光落了他滿身,給凜如新雪的白髮染上一層熹微的金輝。
意琦行靜靜看了一會,才走上前將少年拖曳到地上的髮辮撿在手心裡拍了拍,一貫嚴肅認真的人在這樣的環境下也難得有了調笑的心情。
「我抱你進去?」
銀髮青年的表情很認真,綺羅生愣了半秒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是被開玩笑了。順勢點點頭,用同樣認真的表情回答,「感謝學長的關心,恰好小生腿麻了,就勞煩……喂喂喂,等一下……」
白髮少年本是說笑,完全沒料到意琦行會當真。而銀髮青年直接將人攔腰攬到面前,左手在膝彎下一托,很輕鬆地就將人抱了起來。更甚者,他還掂了掂懷中人的重量,十分不滿地皺起眉頭。
「太輕了。」三個字噎得一時沒反應過來的白髮少年不禁氣結,嫌輕你就不要抱啊!
意琦行知道綺羅生身手不弱,真鬧起來就是沒完沒了,在懷裡人剛要掙扎的時候已經安撫著拍拍他的肩頭,唇落在額髮上蜻蜓點水地一蹭就離開了。
「別鬧,只有幾步路。」
等綺羅生後知後覺地抬手按住劉海,總覺得似乎哪裡不太對的時候,已經被抱進了客廳,放到沙發上。
室內的裝修格調簡單大方,完全是意琦行的風格。白髮少年有些傻眼地看著對方拉出兩個十分眼熟的行李箱,依次向他詢問物品擺放的習慣——雖然看意琦行沒有遲疑的動作他覺得提問是多此一舉。
沒想到已經連宿舍裡的行李都收拾過來了……
終於發現對方根本蓄謀已久的綺羅生無奈地揉了揉眉骨,「策劃多久了?」
銀髮青年聞言,蒼藍眼眸凝思了片刻:「三個月前。」
見對方默默地用一雙瑰紫瞅著自己,意琦行覺得給他找些事情做比較好,乾脆把人推上了二樓的書房。
綺羅生看著整潔乾淨的房間不滿地挑了一下眉,銀髮青年看了看他還在復健中的右手,白髮少年就心虛地拿起雞毛撣子,去掃櫃子上並沒有多少的灰塵了。
——好像打從受傷起,在意琦行那裡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連抗爭的餘地都沒了……
翻著書架上的藏書,見到有興趣的就記住位置,邊做著輕鬆的清潔,時間倒也過得很快。整理桌面堆積的資料時,一張壓在資料夾下的白紙吸引了綺羅生的注意力。
熟悉的內容,正是那次在餐廳畫了一半的畫。
看著這張武俠元素的人物素描,與意琦行相同容貌的劍者,令綺羅生心口又是悶悶作痛。白髮少年愣愣看了好一會,總覺得似乎少了什麼,苦思冥想片刻,忽然從抽屜裡翻出鉛筆。
將畫紙平整地在桌面上鋪開,綺羅生仔細地在畫中人的額頭中央端端正正描上了一大一小兩個印記。
「點睛之筆……點睛、之筆。」反覆呢喃,指尖輕輕摩挲過劍者凜冽眉眼,宛如著魔一般。
意琦行走進書房時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綺羅生的情況與上次在餐廳時相同,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是那哀莫大於心死的絕望眼神令人不忍目睹。再一看又是那張素描,銀髮青年懊惱當時就該毀了這張圖,伸手蓋上茫然睜著的瑰紫眸子,把人拉進懷裡。
「綺羅生。」
半個頭的身高差讓白髮少年安穩躺在肩窩裡,一時沒跟上狀況,憑著本能在枕得十分舒適的溫暖蹭了蹭。
「……怎麼了?」沒意識到讓銀髮青年臉色不佳的禍源就拿在手裡,也許是數月來潛移默化中習慣了親暱,不知不覺又給牽著走的綺羅生並沒注意到攬在腰間的手臂,跟著對方下樓。
「我燉了花生紅棗湯,下來喝一點。」
「……」綺羅生默默噎了一下。「為什麼是……這個湯?」
「補氣養血。」

※     ※    ※

再次置身夢境的時候,好脾氣如綺羅生一瞬間也有了仰天咆哮的衝動。
閉上眼睛都能分毫不差呈現在腦海裡的牡丹花海,意味著又是一夜失眠。打從看到那張素描就有所覺悟的白髮少年無奈嘆了口氣,決定速戰速決,逕自推開竹屋的門走進去。
沒走幾步,綺羅生隱隱感覺到不太對勁。
熟悉的場景擺設,空氣中卻是浮動著濃郁香醇的牡丹花香,莫名熏得人面紅耳赤。
細微的異動聲在虛掩的門後,手碰上門板,猶豫了一下才慢慢推開。
下一秒,白髮少年就僵在了門口。
原因無他,室內正在上演一齣「非禮勿視」。
仰躺在床上的青年正是竹屋的主人,慣常打理得整整齊齊的白髮此刻凌亂鋪了大半張軟榻,纖瘦的身體彎出優美的弧度,垂落的紗帳半掩住他的面容,卻掩不住分不清是痛苦還是歡愉的呻吟。虛軟的腰間穩穩扶著一雙有力的手,每一次強勢的撞擊都令單薄的身體發出顫抖,似乎給逼得難受,修長漂亮的手指胡亂在榻上摸索著,最後只能用力扣住邊沿,指尖泛著用力過度的蒼白。
置身上位的銀髮劍者同樣看不清面容,只是那衣服質料早暴露了身分。腰間的撻伐不停,劍者抬手將白髮青年脫力的雙腿架到肩上,完全抽離之後又是猛然一下子徹徹底底地深入,頓時逼出身下人一聲拔高的驚喘。
浸染情慾的溫潤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劍者這時俯下身,將白髮人緊緊擁進了懷裡。
頸首相交,彼此身體廝磨著加劇溫度的燃燒,唇舌相濡著無法說出口的情愫,任由不斷攀升的情慾吞噬一切。
綺羅生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這幕活色生香,終於反應過來飛快轉身背對,簡直難以置信剛才看到了什麼。
那個劍者分明就是夢中撐傘的銀髮青年,他曾猜測過此人與竹屋主人的關係,但這個發展是不是太……激烈了點?
不過,重點似乎是為什麼自己會夢到這種兒童不宜的東西……
思緒亂成一團的白髮少年並沒發現周圍的場景在逐漸蛻化、改變。等他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換了一身雪白衣服,單膝跪在地上,以自身為中心鋪開一個結構複雜的法陣,閃爍著如月色輕柔的銀輝。
他緩緩站起身,視野中出現一名銀戎戰甲的銀髮青年。應是久戰多時,那人滿身血跡狼狽,不曾稍離的眼中清晰倒映出逐步走進的雪白身影。
綺羅生只感到內心充斥著逼人欲狂的殺意,分不清是多久的征戰殺戮所積累的瘋狂,淹沒了理智,毀滅了心。
然後,他看見自己向那名銀髮戰士舉起了手裡的長刀。
對方一雙熟悉得刻骨銘心的蒼藍眼眸竟是平靜地闔上了,長得驚人的睫毛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

—18—

從睡夢中驚醒,綺羅生這次沒能避免從椅子翻下去的命運,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他的右手在復健中還沒恢復,不能用力,剛才條件反射去抓桌面的動作導致此刻右臂抽筋痠疼起來,相比之下磕到的腰倒不值一提。
尚在驚魂未定的時候,臥室的門已經被敲響。門外的人在等了兩秒後沒有反應,立刻說了聲抱歉便打開門。
一天之內給同一個人打橫抱了兩次,被放到床上的綺羅生看著意琦行坐在身邊,溫暖的掌心緩慢的在穴位間按揉,推散手臂的痛楚,忍不住抬起沒事的左手撫平對方眉間的摺痕。在蒼藍眼眸嚴肅的凝視下不免有些氣短,想到夢裡那雙平靜闔上的眼,心有餘悸的白髮少年下意識避開意琦行的注視,勉強牽起唇角笑了笑。
「不小心睡著了……」
撫順的眉頭在看見強撐的笑容時皺緊,托著綺羅生的下頷逼游移的瑰紫與自己四目相對,這才問道:「作惡夢了?」
「……嗯。」覺得目前的姿勢不太對,但身心俱疲讓他沒有多餘的力氣抗議,想了想不可能瞞過意琦行,就坦白點點頭。
「夢見什麼?」能讓你到現在還驚魂未定。
綺羅生抿緊唇角使勁搖搖頭,見他現在的精神狀態不適宜繼續談論這個話題,意琦行也不強迫,伸手就把沉默的人攬進懷裡。
意琦行應是剛洗完澡不久,身上還帶著沐浴露清爽的薄荷香,涼涼的很是舒服。不想再壓抑對這份溫暖的渴望,綺羅生忍不住往銀髮青年的懷裡又鑽了些,鼻尖蹭過頸側的肌膚,用力回抱住他。
有些時候千言萬語比不上一個擁抱,受到安撫的精神得以放鬆,只是在身體同樣放鬆下來的時候,抱在一起的姿勢讓某個地方的反應變得太清晰。後知後覺終於發現不對勁的綺羅生立刻又僵住了,之前心慌意亂,根本沒注意到夢中那兒童不宜的一幕竟然讓自己起了反應,頓時倒抽一口冷氣,猛地推開意琦行就要往浴室衝去。
意琦行從察覺起就在思考接下去如何處理,懷中人忽然渾身一僵,火燒眉毛似地跳起來就要往外跑。猝不及防間也來不及多想什麼,乾脆雙臂收緊,牢牢地把人禁錮在懷裡。
綺羅生整張臉都燒紅了,銀髮青年看著白髮間露出的耳尖都暈開嫣紅,靠在發燙的耳根想說話,結果一開口發現自己聲音帶了一些欲蓋彌彰的沙啞,立刻清了清嗓子,簡潔有力說了三個字。
「我幫你。」
「……嗯?」
白髮少年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含意,意琦行已經身體力行,直接動手覆上了腿間的敏感處。及時咬住舌尖忍住一聲喘息,錯愕間對方的手指已經開始下一輪撫慰,酥麻的快感如浪襲來,綺羅生只能用發顫的手用力按著裹住弱點的掌心,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一旦開口,他不知道自己會發出怎樣糟糕的聲音。
同樣是男人,對於如何讓對方得到快感瞭若指掌。意琦行的動作並不快,生澀卻顧得細緻周到,每一個反應都透過貼合在一起的身體傳遞,溫度越來越高,重重捋過頂端的刺激令白髮少年急喘著仰起頭,握在一起的兩手染上黏膩液體,摩擦著發出曖昧的水聲。
綺羅生整個人都窩在意琦行懷裡,銀髮青年埋首在雪白髮絲間輕蹭,終是沒忍住體內燒起的那把火,張嘴把近在咫尺的柔軟耳垂含入口中。舌尖舔舐耳廓,溫熱的氣息時不時吹拂過敏感的肌膚,綺羅生已經克制不住本能地顫抖,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力閉起眼,忍住不知何故湧上的酸澀。
耳鬢廝磨,汗水浸潤得微涼的臉頰相互磨蹭,濡濕的雪髮與銀髮糾纏得難捨難分。側頭時看著因情慾而沉澱的蒼藍,交握的手因汗水濕滑而容易鬆脫,綺羅生更用力地攥緊了,忍不住喊著意琦行的名字。
溫潤的嗓音輕顫喑啞,甚至帶著幾分茫然失措的泣音。懷中人的眼角眉梢都暈開了誘人的豔色,隱約含淚的瑰紫眸子波光瀲灩,清澈倒映著自己的身影,這樣的眼神,簡直能讓人瞬間失去理智。
終於被溫柔地推至頂峰,傾瀉而出的慾望徹底弄濕了緊握的雙手,激情之後的餘韻殘留,綺羅生雙腳發軟,如果不是意琦行穩穩抱著他,已經跌坐到地板上。喘了好一會氣才稍微平復混亂的呼吸,白髮少年很快發現銀髮青年依然緊緊抱著自己,摟在腰間的手臂越來越用力,勒得他覺得有些難受。
「意琦行……?」綺羅生疑惑地問了一聲,銀髮青年沒有回答,倒是略卸了力氣,依然沒鬆開手。覺得全身都僵了的白髮少年動了一下身體,察覺抵在身後的硬物,再遲鈍也意識到對方的反常是為何。
熱度還沒退的臉頰再度升溫,多少知道現在保持石化狀態才是正確作法,聽著耳畔屬於意琦行的沉重呼吸聲,眼角的餘光瞥見他額上滑落的汗水,綺羅生用力咬住了唇。
在酒吧打工時曾被策夢侯按著講解過,綺羅生對於同性間的事情並非一無所知,但也僅限於書面知識。腦中驟然閃過夢境裡見到的那場歡愛,銀髮劍者垂落的衣袍雖然將肢體相連的地方遮住,但承受那方絕對能稱作痛苦的反應還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說不好奇是騙人的,眼見意琦行忍耐得辛苦,綺羅生心裡一軟正想說什麼,銀髮青年已經放開了手。
壓低的聲音猶帶沙啞,略顯狼狽地留下一句稍等,意琦行已經快速離開了房間。
啥也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綺羅生愣了又愣,手上液體乾了之後的緊繃感讓他急忙跑進浴室清洗,鏡子上映出來的白髮人眼光瀲灩,都快認不出那是自己。拍了好幾把冷水在臉上,仔細打理了儀容直到覺得可以見人才甘休,走出來的時候意琦行正好回轉。
銀髮青年同樣把自己打理得端正了,白髮少年看著他手裡拿著的枕頭被子眨了眨眼,猜到對方打算,好不容易退下去的溫度似乎又有上升的趨勢。
意琦行淡定鋪好床,淡定拿了條乾毛巾擦拭雪白劉海的水漬,再淡定地把綺羅生按到床上,最後自己也坐了上去。
「睡吧。」
面對今晚言詞更加簡潔的意琦行,綺羅生也更安靜聽話地一一照辦。
但是……真的沒問題嗎?
被子輕輕掩住半張臉,沒有燈光的臥室昏暗,但依然能模糊看見對方的輪廓。兩人之間的距離只隔了半床被子,能清晰地察覺意琦行的氣息比平時浮躁許多。知道這種情況下對方還堅持陪睡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失眠,綺羅生悄悄伸出手,摸索著抓住了銀髮青年擱在外頭的手。
那隻手微微一顫,黑暗中意琦行把頭轉向綺羅生的方向,片刻後屈起指節回握。
得到回應的白髮少年裹著被子往左邊挪了些,直到近得能清楚聞到淡淡的薄荷香,才安心地閉上眼。
沉入黑甜夢境那一刻,綺羅生意識到,解決失眠的方法,找到了。


—19—

第二天早晨,綺羅生醒得很早。並且,神清氣爽。
身旁的意琦行睡姿端正,只是難得在綺羅生起身的騷動後也沒有醒來的跡象,不過原因似乎……可以理解。
忍不住握住一縷如雪銀絲發了一會呆,白髮少年輕輕把被角掖好,躡手躡腳下床。
今天是他回校銷假的日子,雖然已經搬來與意琦行同住,但仍是要回一趟宿舍。一些設計工具精細講究,收拾行李時銀髮青年沒有擅動,所以需要他親自去整理。
準備了一頓簡單健康的早餐在桌上,留下一張便箋,綺羅生便出門了。

意琦行挑選的這間別墅地理位置極佳,不僅環境清靜,步行到學校只需要十五分鐘左右的路程。
與教授打了聲招呼,辦好手續,綺羅生直接往宿舍區走去。
上課時間,宿舍裡的人不多,接近自己那棟樓時更是人跡罕至。白髮少年對一路行來竟然一個人都沒瞧見疑惑了半秒,拿鑰匙的手停在半空,乍聞一聲輕響,宿舍的大門自動打開,赫然出現了隔壁室友的臉。
綺羅生一瞬間以為是走錯了門,但面前的少年雖然容貌與天踦爵如出一轍,髮型與氣質卻有微妙的不同。心中疑惑,抬頭確認門牌號碼的時候,對方已優雅微笑,放輕了聲音自我介紹。
「初次見面,我的室友,我是無夢生。」
食指豎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少年側身讓出視角,讓綺羅生看見床上鼓起的一團。熟睡的人背對著門看不見臉,但略顯凌亂散落在被子外的銀髮以及擱在椅背上的衣服,確實屬於天踦爵。
「他還沒醒,我們到隔壁說話吧。」
少年悄無聲息帶上門,然後自然地拿出了隔壁寢室的鑰匙打開門,室內一片狼藉,彷彿此地經歷了一場曠世大戰。
「昨晚和天踦起了一點小衝突,我們用自己的方式解決了。」無夢生輕描淡寫地解釋。他的相貌同樣是讓人見之便生好感的娃娃臉,不同於天踦爵的清朗靈動,作為兄長的他氣質更為儒雅穩重。
只是望著幾乎找不到落腳處的房間,綺羅生不禁沉默了,這如同颶風過境的遍地狼藉……只是小衝突嗎?而且剛才開門時察覺到的微妙氣氛,難免令人好奇這對雙子是用什麼方式溝通——天踦爵的修養在整個淵藪大學名列前茅,能讓他大動干戈破壞到如此程度,眼前這名像大白兔一樣純良無害的室友絕對非凡人。
同為長期占領校報頭條的風雲人物,綺羅生對這位僅僅半年就成為了新聞社社長的室友,可謂久聞大名。而無夢生因私事延遲三個月入學,並且入學後有一段時間為了方便住在鄰居兼同班的迷獨白那裡,等他終於搬回自己的宿舍,綺羅生卻因傷住院。
對一個純種弟控而言,雖然提到的次數不多,但這位還未謀面,總是被天踦爵用欣賞口吻說到的室友,無夢生心裡同樣好奇。
兩個人一起動手收拾房間的速度可觀,很快就在桌子附近整理出能坐下聊天的空間,無夢生甚至從廢墟裡刨出來一套完整的茶具。清新宜人的茶香四溢,兩名容貌氣質十分出眾、色系也十分接近的少年相談甚歡,堪稱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如果無視周遭殘骸斷物的話。
閒聊的話題自然說到了這次的矩業烽曇事件,綺羅生知道的是一留衣與意琦行說的刪節版,無夢生斟酌著將整件事解釋了八九成,就將話題扯到了對方最關心的人身上。
「師姐與緝學長的誤會已經解開了?」
瑰紫的眸子浮現喜色,無夢生微微一笑,往他杯中添了新茶,「是昨晚的事。你知道……酒精是個奇妙的東西,有時,能用來壯膽。」
銀髮少年用生動的語言描述了一位彪悍的女性踹飛KTV包廂大門,強行將還在賭氣中的戀人打暈拖走的……愛情故事。
昨晚身在現場的無夢生想到當時大門翻倒,煙塵滾滾中出現的纖細女子,以無人敢攔的氣勢與俐落手段詮釋了「執子之手,將子拖走」的絕代佳話,忍不住搖搖頭。是佩服,是欣賞,也有那麼一絲絲對當事人的同情。
「緝仲同學請了三天的假。」銀髮少年優雅地捧著茶杯,補充說道。
「……」白髮少年同樣默默捧起了茶杯,在心裡畫了個十字。
「雖然是藉酒壯膽,月書記仍是直接表達了內心的想法。」無夢生忽然話鋒一轉,石榴紅的眼睛直視對面的瑰紫,斂了三分笑意,「有些事,坦然相告比善意的隱藏更能令重要的人安心。」
綺羅生微微愣住時,無夢生轉身取了一個資料夾——這不免令人疑惑這些東西是從什麼地方如何在眨眼間拿出來的——放在室友面前,「會長促成這件事已經有三個月,但他一直沒向你提起,這次是我多事,若是意琦行興師問罪而來……」
猜到檔案的內容是什麼,綺羅生垂眸掩住眼中的複雜,苦笑著接道:「我會保證你的人身安全。」
在無夢生滿意的笑容中,白髮少年心不在焉地離開了宿舍。當他一頭撞上迎面走來的銀髮青年,已經至少是二十分鐘之後的事情了。
從遠處就看見綺羅生一臉夢遊地在路上遊蕩,竟也能神奇地避開各種路障,雖然路人都友善地主動給他讓路,但是,再往前走……
「前面是荷花池。」
完美的身高差讓白髮少年能舒服地窩在意琦行懷裡,當真就著姿勢在溫暖的懷裡磨蹭了一會,綺羅生抬頭的時候眼中還有幾分迷茫。
「我怎麼走到這裡……啊!」赫然想起自己回宿舍的目的,白髮少年拿著資料夾懊惱地拍上額頭。
正要回轉,與無夢生打照面時看到的那幕忽然閃過腦海,反射弧太長的白髮少年尷尬地停住了腳步。
是的,此時此刻他終於知道無夢生說的「溝通方式」是什麼方式——在他與無夢生喝完了一壺茶之後。
意琦行疑惑看著綺羅生臉色青白交錯變了一輪,抬手撫上略微發燙的臉頰,「發生何事?」
「沒事……只是世界觀被刷新了。」
四下無人,綺羅生乾脆呻吟一聲,把頭埋進身旁人的懷裡,低聲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的語速很快,而且白髮少年幾乎是含在口中說的,意琦行並沒聽清,掌心順著柔軟白髮安撫,詢問地「嗯」了一聲。
「……」綺羅生沉默了好一會,果斷把資料夾塞進意琦行手裡,這次提高了音量:「我說,我同意了!」
無夢生給的檔案內容很簡單,只是一所知名夜校的資料以及聘書。順帶附贈了一條新出爐的消息:校長在與文學院院長的例行鬥毆中失手慘敗,身受重傷不良於行(?)的東皇堂而皇之地將一個為期兩個月的代課任務交給了唯一的親傳學生——雖然後者對於這師徒說法始終嗤之以鼻。
意琦行正想說什麼,修長的手指撫上來輕輕按住了唇,低頭時他看見了一雙下定決心的瑰紫眼眸。
「我知道校長要你去幫他代課……兩個月,正好讓我們都好好想想。」
代課的地點遠在另一個城市,往返需要一天的時間,見面肯定不方便。最近事情發生太多,正好分開各自冷靜一下心情。
「……」意琦行輕閉眼,抬手按住撫在唇上的手指,心中也有了決定。「好,但是你要明白,兩個月之後,我不會再給你逃避的餘地。」
綺羅生在毫不掩飾的蒼藍注視下,徹底燒紅了臉之前,果斷地再次把自己埋進意琦行懷裡。
「在這之前,我有個請求。」他微微一笑,緩緩扣住了白髮少年的右手。「我想要親口品嚐那杯『瑰意琦行』。」
復健已經接近尾聲,但右手的傷仍是給綺羅生留下了不好的記憶,令他下意識避免使用右手,更多地依賴起左手,連琴都不太願意彈奏,這並不是個好現象。
在與醫生深談了一小時之後,意琦行想出了這個方法。
輕吸了一口氣,綺羅生回握住銀髮青年的手指,點點頭。


—20—

從指間落下的明豔流火,將透明酒杯中盛載的液體燃燒成悠遠的蒼藍色。
一段時間的疏忽並沒使技法生疏,調酒十分講究雙手配合的技巧,綺羅生對於自己出手的任何一項作品都嚴格要求,更何況這杯是意琦行親自點名的酒。
而且這杯瑰意琦行,也與第一次不太一樣。
銀髮青年看著杯底最後剩下的一粒深棕色的球體,用吸管碰觸的感覺來看應該是個冰塊,只是冰塊中心包裹著什麼。正端詳著,對面傳來綺羅生含笑解說,不知不覺中遺忘了手傷留下的陰影,他催促道:「這是完成版,別光看著,嚐嚐看。」
「嗯」了一聲,意琦行依言將那小球放入口中。冰涼的外層在口腔的溫暖中融化成清甜的果汁,銀髮青年嚐試咬了一下,舌尖頓時泛起醇厚綿柔的苦澀,與果汁的甘美既是區別鮮明,也同時完美互補,糅合成獨一無二的美味。
「這是……巧克力?」這甘苦相融的味道極其特別,看著滿眼期待等待評價的白髮少年,意琦行正直而認真地道:「情人節還沒到。」
「……這不是情人節的巧克力!」迎上那雙盈滿笑意而柔和的蒼藍,綺羅生忍不住轉頭輕咳一聲,氣弱了幾分的聲音顯得沒什麼底氣,「那只是……這杯酒的主題。」
「我知道。」忍不住向僅有一臂距離的白髮少年伸出手,在碰到他的臉時指尖一錯,改為勾住一縷脫出髮繩的白髮,撥到了身後。凝望著那雙仍是下意識逃避的瑰紫,意琦行溫柔地重複了一遍:「我知道。」
一個學期都等了,兩個月又怎會等不了?
即便是溫水燉青蛙,也會有燉熟的一天,更何況這青蛙……
就快熟了。

※     ※    ※

代課的學校環境優美,學生的整體水準優秀,基本都與步武東皇描述的一致。
而唯一不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令銀髮青年數不清第幾次因為嚴重不靠譜的校長嫌棄地皺緊眉頭。
——這是一所女校!
看著下面一群正值豆蔻年華的純真少女,實際上只比她們大了六、七歲的意琦行更加冷下端正俊容。
等回去了,再讓那個為老不尊的校長躺上半年吧。
銀髮青年堅定地想著。
不過,對於原本以為是個中年大叔當代課老師,結果盼來一位年輕英俊的青年的女生們而言——雖然銀髮教師氣場冷峻嚴肅、不怒自威,這也毫不影響少女的花痴之心。
於是乎,意老師愉快(?)的代課生活,就此展開。

「女校?」
「純的,女校。」一留衣用力點頭,臉上幸災樂禍的笑容絲毫不加掩飾,樂不可支地直拍桌大讚戚太祖做得好,「而且意老師可是該校唯二的男性教師哦!另外一位是年過半百的老職工。」
手臂勾上淡定喝茶的白髮友人,藍髮青年堅定不移地持續騷擾他:「你想啊,面對十二、三歲的青春美少女們,正當壯年的意老師置身其中要如何自處呢?兄弟,你真的不好奇嗎?」
綺羅生叉起一塊蛋糕塞進一留衣嘴裡,搖搖頭,斬釘截鐵地回答:「不。」
想也知道銀髮青年會板著冰山臉凍壞慕名而來的花花草草,他比較擔心意琦行太凶把女孩子嚇到。
「綺羅生,你真是太沒有幽默感了。」努力嚥下堵了滿嘴的巧克力蛋糕,甜膩得讓一留衣抓起杯子灌了好幾口水,「說真的,現在的小姑娘個個如狼似虎,你真的不擔心你家的意琦行被圍爐分食掉?」
瞥了一眼口無遮攔的友人,綺羅生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然後再次搖頭:「前提是她們打得過意琦行。」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一留衣瞅著他無語了好半晌。
半身沐浴在午後暖陽下的白髮少年眉眼溫潤柔和,如墨睫羽半掩心不在焉的瑰紫眼眸,恰到好處的光線給他一身凜雪霜白染上淺金色澤,絕對是讓人瞬間感受到神光沐浴的養眼級別——身邊天天有這樣一個人同進同出,對美色的抵抗力能達到什麼程度?藍髮青年頓悟了。
「嘖,我有時候真對意琦行羨慕嫉妒恨呐……」
無意間瞥見廳內大櫥窗裡的物品,一留衣頓時兩眼放光,一把拉起身旁的白髮少年。
「跟我來!我怎麼樣也要閃回去一把!」
「嗯?」順著一留衣的視線看去,只見巨大的玻璃櫃裡站著一個二米高的巨大熊寶寶,棕色的皮毛光澤柔亮。
與此同時,遠在另一個城市的意琦行,難得有些頭疼。
他一向認為,只要有心,互相理解並不是太大難度的事情,雖說三歲一代溝,他與這個班級裡的四十個女學生之間代溝最多不過三層,總不至於深到突破馬里亞納海溝的深度,但顯然,他的估算出現失誤。
就好比現在,昨天班主任師九如要她們寫一篇以「愛」為中心主題的八百字作文,今天交上來的作業完全能用五花八門、各有千秋、奇思妙想來形容。
比如現在正在朗誦自己寫的作文的小女生,銀髮青年覺得太陽穴隱隱約約疼痛起來。
「戀愛是什麼樣的感覺?如果你願意與一個人單獨散步,享受二人獨處的寧靜,你已經愛上他了;如果你看到他笑,你的嘴角也下意識揚起和他相同的弧度,你已經愛上他了;如果你發現在不經意的時候看的都是他、想的都是他,你已經愛上他了;如果……」
「……」腦中忽然閃過白髮少年的身影,不想再聽下去的意琦行闔上手中的資料夾。
微微一聲輕響,正在朗誦的女學生立刻閉了嘴,膽戰心驚地恨不得能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是哪個混蛋告訴她意老師面冷心熱,嚴酷若寒冬的外表下隱藏著彷彿三月春光的心的!現在的溫度她套上十件羽絨衣都不夠禦寒好嘛!
不過意老師真的好帥!如果不是老板著臉一定很受歡迎……
蒼藍眼眸看著面前輕易就能走神的小女孩,不過十二歲的稚氣小臉皺成一團,這孩子天資聰慧,只是玩心太重。
意琦行沉吟了一秒,冷冷道:「重寫。」
「知道了……」
小女孩垂頭喪氣地等待宣判,卻聽見那清冷聲音只說了三個字:「回去吧。」
「咦?」不敢相信竟然這麼輕易就過了最可怕的關卡,小姑娘反應過來時感動得幾乎飆淚:「意老師,您真是個好人!」
「……」
「不不不,我的意思不是說老師你是個好人要發你好人卡,不對老師你就是個好人,也不對……總之!好人一生平安!」小姑娘越說越錯,激動得直跺腳,最後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在意琦行嚴厲目光下蔫了下去。
這一刻,堪稱無所不能的意琦行,首次覺得自己與這班學生之間的確存在著一條很深的代溝。
最終沒再說什麼,放了小姑娘下課回家,意琦行與她的家長取得了聯繫。話筒一頭的任雲蹤在看到他傳真來的歌頌愛情的作文後,窘迫非常地表示一定會多關注靈自靈的課業與家庭教育。
掛了電話,意琦行看著那篇文筆稚嫩的愛情作文,竟難得有些恍惚。
調成震動的手機「嗡」的一聲響起,螢幕顯示的「綺羅生」三個字令意琦行一愣,打開一看,是封彩信。

TO 辛勤的意園丁:
和祖國的花朵們相處得還愉快嗎?
學校南面新開了一間咖啡廳,叫Showroom。
下午和一留衣去了,店裡有一個兩米高的手工熊寶寶,有點像你。

附件是兩張照片,第一張裡一留衣攬著綺羅生的肩膀笑得放肆張狂,衝著鏡頭擺了一個V的手勢。銀髮青年冷哼一聲,在心裡牢牢地給藍髮友人記上一筆。
第二張,綺羅生抓著熊寶寶金棕色的爪子向鏡頭做出揮手的POSS,暖黃色的採光令白髮少年全身都無限柔和起來,瑰紫的眸中盈滿溫暖的笑意。
在意琦行意識到自己看著照片,嘴角無意識的揚起和裡面的綺羅生同樣的弧度時,他漸漸用力地握緊了掌心的手機。
到這個城市才一個星期,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想親眼看到綺羅生的笑容。


—21—

面前一間看似書吧的店鋪裝修得古風典雅,卻飄出陣陣勾引人食指大動的雞腿香味。
意琦行拿著地圖在門口沉默了三秒。地圖是離開前無夢生所贈,聲稱這裡能解決他心中疑惑,但……這間店實在詭異得令人不想踏入。
一名約莫八、九歲的男孩在這時走了出來,踮起腳將「逍遙居」的牌子翻個面,變成了「緞氏雞腿店」。
那孩子少年老成,有著一雙頗為罕見的純金色眼睛,顧盼間隱隱流轉著彷彿看透人心的莫名力量。與佇立在店門口的銀髮青年靜靜對視了片刻,男孩回頭,往店裡揚聲喊道:「緞君衡,接客。」
話音未落,便聽見裡頭傳來噴水聲和嗆咳聲。
意琦行正想著「緞君衡」這個名字和中陰分院正在休假中的學院長一模一樣時,就看見有過數面之緣的金棕色長髮的斯文青年黑著臉走出來,一把將男孩攬到懷裡蹂躪柔軟的頭髮。
「十九,你別和魅生好的不學壞的學!」
男孩對養父把自己整齊的頭髮弄成了雞窩頭不滿地皺起眉頭,卻也沒掙脫出懷抱,只言簡意賅的提醒他:「正事要緊。」
絕佳的手感令緞君衡愛不釋手地又揉了揉,捏著兒子軟嫩的臉頰,笑瞇瞇道:「一起?」
回應他的是金色眼睛冷冰冰地一瞥,十九貓腰著從男人懷裡鑽了出去,極有禮貌地向意琦行頷首示意了一下才回到店裡。銀髮青年看著捂心口直嚷不孝子的緞君衡,內心不禁感慨萬千。
那個叫十九的孩子比眼前這名管理著偌大學院的院長都成熟靠譜得多。
「孩子頑皮,見笑了。」緞君衡將意琦行帶進門,拿起餐桌上的菜單放到客人面前,臉上浮現高深莫測的笑容:「本店各種美食應有盡有,保證享用之後,煩惱盡除喔。」
「……」別有深意的一句話令本只打算點杯溫水的銀髮青年停下手。他對食物沒有太多要求與忌諱,但更傾向於素食,單子上的菜色清一色以雞腿主打,思索了一下,點了看起來最正常、最普通的蜜汁雞腿飯。
俊雅的臉上浮現標準的緞氏狐狸笑,店主和藹地拍拍銀髮青年的肩膀,「不用擔心,這頓飯的費用已經有人出了。」
「是誰?」意琦行並不打算欠陌生人的人情。
「耶,天意不可洩露。」
冷若冰霜的蒼藍眼睛充滿壓力地看來,緞君衡嘀咕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真不可愛」,招手喊來一個梳著雙馬尾的白裙少女,閃身躲進了廚房。
事實上意琦行最近看到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就頭疼,那小姑娘懷裡還抱著一大捧鮮花,五顏六色的花朵襯得她十分清秀可愛。
並不懼怕銀髮青年生人勿近的氣場,女孩眨著大眼睛好奇打量他,側頭想了想,從花束裡挑了一枝白玫瑰,遞了過去。
「白玫瑰的花語是純潔、高貴、天真和純粹的愛,再過兩天就是白色情人節,可以送給心上人哦。」
「……」心上人三個字令銀髮青年微微一怔,破天荒地接下了這朵玫瑰花。「謝謝。」
玫瑰應是剛採摘下的,含苞待放的花朵飽滿嬌嫩,腦中閃過一道與這純白色澤相似的雪白身影,嚴肅抿著的唇角輕揚起似有若無的弧度。
望著那雙瞬間從凜冽寒冬變成溫情海洋的蒼藍色眼睛,小姑娘用力攥緊衣角強忍下雞血嚎一嗓子的衝動。
這個眼神這個畫面!如果能拿相機拍下來,絕對可以賣好多好多的錢!十九少爺!質辛少爺!如果聽到了我的心聲就請把相機拿來吧!
回應心聲出現的一黑一白兩個色系的少年左右兩邊架起了她,在她即將破功的那刻強行將人帶走了。
對此並未在意,意琦行只是專心看著手裡的玫瑰,心中漸漸有了主意。
「白色……情人節嗎?」

※      ※      ※

「我說,你這是在親身表演『為伊消得人憔悴』嗎?」
一留衣忍不住伸手掐了掐白髮少年的臉頰,睡眠不足的人沒啥殺傷力地拍掉他的手,揉揉刺痛的太陽穴。
「又作惡夢了?」眼見好不容易在養傷期間養出的紅潤臉色又變得蒼白,多少知道內情的一留衣皺起眉頭,猶豫了一下道,「你真的不考慮試試策夢侯提到的催眠療法?」
「……不用。」綺羅生頓了頓,手裡無意識地翻轉著鉛筆,「最近都是夢見有人在打架……而已。」
一留衣明顯不信地嗤哼一聲,綺羅生無辜地看了過去。
他說的是事實,最近的夢確實都是毫無間斷的廝殺。
每場的模式非常接近,都是一群人圍爐一個人,各種刀劍、暗器、毒藥都一股腦招呼上來,甚至還看見了犯規的大炮。
然而,無論被圍殺了多少次,那名白衣刀者都依憑著必須回去的信念,堅韌地挺了過來。
直到一片荒漠之中,那把四面開鋒的利刃穿透刀者心口。最終,血染白衣的刀者在接應之人的背上,停止了呼吸與心跳。
染血的書卷掉落地上的聲音在寂靜中清晰可聞,接應的人應是刀者的摯友,撫著刀者血跡斑斑的臉龐,不存半點生機的殘酷現實痛徹心扉。那人仰天長嘯,訴不盡痛失兄弟的恨與傷。
回想著夢中一幕幕,最近夢中所見的場景有秩序許多,已經能大致拼湊成一個故事。綺羅生兀自出神,鉛筆在修長漂亮的手指間轉出各種高難度的花樣,餐廳裡大半的視線都集中而來,一留衣環顧或讚嘆、或癡迷、或嫉妒的眼神,也隱隱感到太陽穴一陣刺痛。
再不想辦法解決問題,等意琦行回來肯定會發飆,而且第一個倒楣的人肯定是他。

與一留衣告別之後,綺羅生回到他與意琦行同居的房子,在玄關呆站了好一會。
房子裡只有自己一個人,空蕩蕩地令人很不適應。
一留衣有心糾纏消磨時間,鬧騰好一陣之後才回到家,已快到平常睡覺的時間。
沒有意琦行在身邊,短短一個月已經足夠讓他再次對睡眠產生陰影,但那個夢境的脈絡已逐漸清晰,也許只有知道夢境的含意,才能想到解決方法。
尤其是對意琦行至今沒有消退的懼怕,卻依戀著他的心情。

心不在焉地洗漱完,綺羅生深吸了一口氣,爬上床。
閉上眼睛沒一會,夢境果然如期而至。
只是今夜不是荒漠,而是茫茫江海邊出現了一艘雕飾牡丹的精緻畫舫,青煙繚繞,風中暗送優雅花香。
他沒來由地對這一幕感到熟悉,在踏上畫舫的那一刻,如同進入自己家一般,上前掀開紗帳,走了進去。
銀髮高冠的劍者背對著他,無言的沉默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而劍者面前擺著一張休憩用的床榻,上面正躺著一個人。
綺羅生躊躇了片刻,才緩緩上前仔細看去。
與自己相同的面容令少年微愣,只是躺在床上的那人氣息全無,閉目時安然的表情似乎只是睡著,一頭紅髮淒豔得像是從鮮血裡浸泡出來,而那人身上紅衣明顯真的是用鮮血浸染出的顏色。
銀髮劍者正在驗傷。
面對那慘烈的傷勢,寬厚穩重的手有條不紊,僅有在碰觸胸口致命傷時指尖顫抖了一下。
血濕重衫,已經結痂的血令那身血衣牢牢黏在了身體上,除非用熱水泡開,否則無法脫下。那名劍者拿著手裡一套乾淨的衣服站了許久,終究將衣物放回原處。
「我知道你愛乾淨,但……」劍者低聲說著,眼前遺體映入眼裡,心已經痛得麻木絕望,他緩緩伸手撫上那頭血髮,然後將自己的額頭靠了過去,閉上了眼。
「我辦不到……綺羅生。」
心裡縱然明白眼前的人是誰,但「綺羅生」三個字仍是令少年臉色蒼白,小退了半步。
那劍者的音容相貌在在昭示著身份,或許是意琦行,或許不是意琦行,但是,現在他根本不敢去看那張與意琦行一模一樣的臉顯現出什麼樣的表情。
白髮少年忽然爆發一般地衝上前,狠狠擁抱住了銀髮劍者。
然而,他撲了空,眼睜睜看自己穿透了那人的身體。
緊接著,就從夢中醒了過來。
綺羅生抹過自己的臉,滿手冰涼不知是冷汗還是眼淚,掩著臉的雙手無法克制地發抖。
安靜的房間裡清晰可聞紊亂的呼吸與心跳,白髮少年猛地跳起來抓過床頭的手機,飛快按出意琦行號碼,卻在撥打前停下來。
他沒錯看,現在是凌晨兩點十四分。
按著鍵盤的手指在顫抖,在他放棄的那一刻,手機卻突然亮了起來。
條件反射按下接聽鍵的綺羅生在聽到熟悉的聲音透過電波傳遞過來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來電之人赫然就是意琦行。
連續兩聲「綺羅生」得不到回應,只能聽到對方急促的呼吸,意琦行忍不住提高音量又喊了一聲。他的手中緊握著一個紫色提花緞的香囊,額頭冒出一層薄汗,眼角竟是微微泛紅。驚醒之後的這個電話是任性,即使可能吵到綺羅生的睡眠,他也迫切地想聽到他的聲音。
「……意琦行。」終於,在意琦行決定馬上去訂返程的車票時,話筒那頭終於傳來白髮少年虛弱的聲音,以及手提電腦開機的聲音,「我在訂車票……我要見你。」
之前提出分開兩個月冷靜的是自己,然而此刻……與意琦行無關的都見鬼去吧!他現在只想馬上見到意琦行,真實地碰觸到這個人。
「好。」意琦行頓了一秒,堅定地給予答覆,「請假的事宜由我出面,你直接過來就好。」
綺羅生應了下來,握著手機陷入沉默,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最後開口的是意琦行:「把手機開成擴音模式,放到枕頭邊,然後躺下。」
綺羅生乖乖聽著指揮,只聽那頭沉穩磁性的嗓音說:「一,聽我數羊;二,聽我背《出師表》;想要哪種催眠方式,選一個吧。」
綺羅生「噗」的一聲輕笑了出來,撲上床把自己埋進了柔軟的被褥裡,側頭看著手機,低笑道:「小生豈敢讓意學長如此服務,讓我聽你的呼吸聲就好了。」
「那就睡吧。」
「晚安,意琦行。」綺羅生心滿意足地閉上眼:「……明天見。」
「好。」
在肯定的回答聲中,白髮少年沉入了安穩的睡眠之中。
意琦行聽著話筒那頭傳來的呼吸聲漸趨平穩,確定綺羅生已經睡著,他才緩緩放鬆了僵硬挺直的背脊。
拿著手機的手指因為太用力而骨節泛白,許久之後,他才慢慢抬手,按上酸澀的眼睛。
將從緞君衡那得到的紫色香囊收好,睡意全無的意琦行起身走到書房。
書桌上添了一個玻璃花瓶,插著一朵鮮嫩的雪白玫瑰,柔淡清香正靜靜地在室內飄送。
指尖輕撫過柔嫩的花瓣,蒼藍的眼眸在這時終於放鬆了些許。拿出一把美工刀,銀髮青年取出這枝細心養著的玫瑰,藉著燈光,仔細地在青翠的枝幹上一筆一劃刻上了三個字。


—22—

五個小時的車程前半段消磨在發呆,後半段則消磨在一留衣的閒聊中。
心不在焉的綺羅生在話筒那頭的人終於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輕嘆道:「一留衣,喝杯水歇歇再說吧。」
「我擔心讓你一個人,你會迫不及待跳窗衝去找意琦行。」
「……已經快到了,跳窗是得不償失。」確實動過這個念頭的綺羅生噎了一下,把已經發燙的手機換了一邊接聽,眼角的餘光瞥見車內有數名男性或女性的乘客都拿著玫瑰花,眨了眨眼,不確定地問:「今天是情人節?」
「恭喜你終於從神遊的世界裡回歸現實,今天是白色情人節。」撥弄著插在瓶子裡今天剛收到的藍玫瑰,一留衣忽然想到什麼笑出聲,「你要是糾結送禮物什麼的,我這裡有個好建議。意琦行幫你請了三天假,足夠你好好休息了。」
直覺一留衣不會說啥好話,想著是不是該掛斷電話的綺羅生果不其然就聽他說道:「沒有什麼禮物比你把自己送給他更好了。」
「……」
「據我所知,意琦行憋很久了,餵飽他可不是簡單的事情。哈哈,要是你真的起不來,我再幫你請上一星期假都沒問題!」
下一秒,綺羅生果斷掐斷了通話。
沒多久一條短信送達,打開看了內容,白髮少年頓時覺得自家兄弟那滿腦子的糟糕思想極需好生清洗一番。
實則短信的內容……並沒太誇張。
並且,在看到月台上等待的銀髮青年時,綺羅生的腦海裡一瞬間的確思考了那個提議——熱情地飛撲上去,然後摟著脖子轉幾個圈。只是切身處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重量,若真撲過去大概能把沒防備的意琦行當場撲倒,覺得這一幕實在不甚雅觀的白髮少年斷然否決了這個提議。
三月初春,天氣已漸漸回暖。
意琦行今天穿了一件顏色很是素淨的米色長風衣,與喜歡穿白色的綺羅生站一起,乍看之下像極了情侶套裝。
從白髮少年手裡接過行李,銀髮青年很自然地攬過他的肩膀,帶往出口的方向。
「先去吃午飯吧。」
「嗯。」
綺羅生從下車後眼睛就沒離開過意琦行,感到搭在肩膀上的熱度離開時,毫不猶豫地伸手握了上去,收攏手指抓得緊緊的。望進那雙即使如此還沒安定下來的瑰紫,這次知道了原因的銀髮青年空出一隻手,揉揉他的頭頂。
「綺羅生,我在。」
呼吸驟然一亂,畢竟是在外頭,綺羅生只好將額頭抵上意琦行的肩膀,輕蹭了一下就離開,低聲說:「……我知道。」
「走吧,我們找地方坐下,填飽了肚子才有力氣。」
臉上表情微微一僵,被一留衣調侃後再聽到意琦行說的話,思維不禁歪了一下的綺羅生咬緊牙關。
一留衣,你等著!

午餐地點定在了中式茶樓。
桌上擺滿種類繽紛、大小不一、色香味俱全的包子,蒸得白胖可人。綺羅生啃著一個素餡的水晶包,捧著一碗開胃的酸梅湯喝得是心滿意足。在包廂裡不需要顧忌太多,意琦行抬手擦過白髮少年唇角沾上的醬料,一時找不到紙巾,乾脆將醬料舔入口中。
綺羅生覺得臉上有些發燙,看著旁邊那張理所當然的淡定俊臉,他悲哀地發現,如果真的發生一留衣說的那種情況,面對這雙蒼藍的眼睛,他絕對一個「不」字都說不出來。
——似乎……吃飽點比較好?
「吃飯別胡思亂想,對消化不好。」
第二次伸手抹掉沾到嘴角的醬料,意琦行看著又神遊的綺羅生,很認真地說:「我餵你?」
「……」
這三個字真是比什麼都有效地幫助集中注意力,埋首包子大餐的白髮少年默默想著。

午餐之後一併消磨了下午茶時間,祭好五臟廟的綺羅生不想將晚餐都耗在這裡,便要求參觀意琦行目前的生活品質。
作為校內唯二的男性教師,女校的校工宿舍顯然不適合他居住,目前的落腳處是在學校附近的公寓裡。兩人回去的時候正好是上班時間,意琦行帶綺羅生走的又是小路,一路上幾乎沒遇上多少行人。
各自撿了最近的趣事閒聊,兩隻手交握的力道與溫度都十分舒適,意琦行的注意力始終放在身旁的人,看他時不時側過頭看著自己,想著提在右手的袋子裡的禮盒,停下腳步。
「怎麼了?」綺羅生跟著他停了下來,這才發現意琦行已經帶著他走到了一個小公園裡。
這個公園應是修建給附近居民散步休息的地方,只有兩、三個父母帶著孩子在小型的娛樂設施處玩耍。銀髮青年選的位置極佳,恰好是一排杜鵑花樹的後頭,長得很好的姹紫嫣紅將他們擋得嚴嚴實實,從外頭絕對看不見後面發生了什麼。
看著那雙帶著笑意的蒼藍眼眸,心裡隱隱約約猜到即將發生什麼的白髮少年忍不住緊張地握緊了手心,但說不期待,那絕對是騙人的。從意琦行的浪漫細胞來分析,他會送什麼禮物還真不好說,至少綺羅生做好收到一本教科書的心理準備。
只是當對方將一個白雲暗紋的淺藍色長條禮盒遞過來的時候,驚喜竟然不是送書的白髮少年,很快震驚了。
雪白紡紗裝飾著一株同樣色澤的白玫瑰,花色純粹,嬌嫩欲滴。作為一名藝術生,一朵玫瑰花的含意他自然清楚,「我的心裡只有你」這樣的寓意由意琦行來表達,殺傷力必然是秒殺級別。
從來沒想過能從嚴謹高傲的意琦行那裡收到玫瑰花,感覺臉頰的溫度正節節攀升,不斷告誡自己現在是在外頭的綺羅生拿出那朵白玫瑰,正想調笑幾句緩和一下曖昧的氣氛,忽然發現玫瑰的枝幹上似乎刻著什麼。
整株玫瑰的枝葉都被細心修剪過,青翠的主幹上清晰地用美工刀刻著三個字。
不是「我愛你」,而是——綺羅生。
白髮少年愣住了,意琦行見他發現了這個關鍵,輕笑著將人攬到身邊,掌心在額頭一掠而過,拭去細微濕意。
然後,他湊在綺羅生耳邊,低聲地一字一頓說道。
「純潔、高貴、天真和純粹的愛——送給你,我的『初心』。」
不確定這句話是不是意琦行十九年來說過最動聽的情話,但綺羅生可以確定這是自己十七年來甚至是遙遠的未來,聽過最動聽的情話。
胸口似乎有什麼炸裂開來,熾熱的暖意瞬間竄過四肢百骸,身體無法抑制地微微發抖。
猶豫、矜持、理智,那個夢境所產生的種種負面情緒在這一刻煙消雲散。綺羅生抬手用力擁抱住意琦行,把自己的臉深深埋進了對方溫暖的肩窩裡。
「說真的,意琦行。」白髮少年的聲音有些悶,說話時也有些抖,卻帶著明顯的放鬆與笑意,「這時候我覺得,除了把自己送給你,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回禮了。」
意琦行緊緊抱著懷裡的人,思念了一個月的熟悉觸感終於再次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心滿意足地頷首。
「你終於覺悟了,我很高興。」
握緊綺羅生的手,銀髮青年笑著在他唇角蜻蜓點水地一吻。
「還有三分鐘左右的路程,用跑的吧……如果你不介意就在這裡的話……」
回應他的,是泛著朦朧霧氣的瑰紫眸子毫無魄力的一瞪。


—23—

按在肩膀的手直接將白髮少年推到門板上,「砰」的一下,關門聲令綺羅生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
距離不斷縮短,瑰紫眸子在唇上落下溫軟觸感的時候猛地閉上,半個頭的身高差讓意琦行毫無阻礙地看著墨色睫羽緊張地顫動,不禁嘴角輕揚。
這無疑是他們的初吻——帶著酸梅湯微微酸澀清甜的味道。
最初只是不斷地輕啄碰觸,點到即止的親暱是溫柔細膩的纏綿,唇與唇相互摩挲著,這個溫情到極致的親吻持續了很久。意琦行的氣息熟悉得令人安心,綺羅生被安撫得漸漸放鬆下來。滿足了好奇,剩餘的只有想要更深入品嚐彼此的渴望,即使沒實踐過也好歹有基礎知識的白髮少年果斷地在下一次雙唇接合時主動將舌尖舔了過去,順利滑入對面濕熱的口腔中。
在得到毫不猶豫的回應之後,繼續的親吻驟然變得激烈起來。
唇舌交纏著不斷深入探索,口中甚至泛起了細微的麻痺感,這樣相互的行為中,勝利的無疑是肺活量較好的一方。令人幾乎窒息的纏綿總是在綺羅生的呼吸紊亂時稍稍退開,讓他長長喘回一口氣再繼續。嘗試著從各個角度落下的親暱一點一點地磨掉耐性,讓人忍不住焦躁起來。
反覆間不及吞嚥的唾液潤了嘴角,銀髮青年抬手拭去,指尖順勢勾過領口拉鬆,暴露出細膩柔和的頸側肌膚。磨人的親吻終於戀戀不捨地轉移,向著脖子以及更下面的方向前進,張口咬住領口繫著的鬆垮領結,將那礙事的領帶扯開。
深藍色的布料壓著唇,襯得意琦行的膚色越發白皙,專注在面前白髮少年身上的蒼藍眼眸中燃著勢在必得的暗火。按在他腰上的手順著身體線條游移,一併解了腰帶之後,毫不猶豫將手持續往更隱祕的地方摸索而去。
已經被吻得微腫的唇就算自己咬上去也是一陣發麻,意琦行的指腹不停地蹭過他的唇瓣,不讓他因為下意識太用力咬唇而咬傷自己,然而這樣的溫柔直接導致好幾聲發抖的喘息漏出,反倒令銀髮青年不肯再讓綺羅生壓抑。
手上動作不停,對懷中人的瞭解足夠彌補經驗上的不足,耳鬢廝磨間不斷攀升的溫度象徵越發濃厚的情慾,在意琦行的手終於撫向腿間的時候,綺羅生微微一抖。寬厚的掌心摸索著撐起一條腿,白髮少年急促地換了口氣,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他條件反射地夾住置於兩腿之間的手掌。
「意、意琦行……」
詢問著望來的蒼藍眼眸令綺羅生窘迫地扭頭,由於不知道該把手放哪裡才好,所以他一直攥著落在身旁的霜白銀髮,掌心的汗水濡濕了抓住的頭髮,絲絲縷縷纏在指間,搔得人心也麻麻癢癢的。
清了清沙啞的喉嚨,瑰紫眸子故作放鬆地眨了眨,忍著臉上燙得大約打個雞蛋上去也能熟的熱度道:「能、能換個地方嗎?」
意琦行頓時微微一愣。
是的,他們還在玄關處。
綺羅生的背抵在門板上,優秀的聽力讓他能清楚聽見外頭走廊上居民路過的腳步聲、交談聲。意琦行或許沒發現,但他確實感受到就在半分鐘前,有兩個剛放學的小孩子路過時,其中一個不小心撞到了門。
就算是細微的震動也足夠讓情迷的人瞬間清醒,覺得這裡實在不適合繼續做這樣的事,即使說出來很破壞氣氛,綺羅生也還是說了。
蒼藍眼中泛起深刻的笑意,銀髮青年用下頷磨蹭著白髮少年的頭頂,在他的額頭落下安撫的吻,應了一聲「好」,彎腰使力,乾脆俐落地將人直接扛了起來。
「欸……喂,等等!」驟然騰空的感覺令綺羅生茫然了兩秒,趴在意琦行肩膀的感覺實在太新鮮,象徵性地掙扎了幾下表示抗議無果,便順勢抓向銀髮青年腰間——他相信就算是意琦行,也會怕癢的!
事實上意琦行的確怕癢,可惜他並沒抓對地方。
銀髮青年腳步平穩地走進客廳,將人放到了沙發上。那沙發是非常優質的上等品,皮質光滑,坐墊鬆軟舒適,甚至還鋪著一層絨毛毯子。綺羅生剛躺上去,頓時覺得整個人都舒服得陷了下去。
「我覺得第一次在床上會留下比較好的回憶,但是這裡也不錯。」意琦行邊說邊蹲下來,同時開始解自己的衣服。說來也巧,他今天不僅衣服的色系與綺羅生相似,就連款式都接近——同樣是襯衫與領帶的搭配。
微微睜大的瑰紫瞪著意琦行「唰」的一聲一口氣拉開領結的動作,大半扣子都解開的衣襟露出大片胸口,鍛鍊極佳的完美身材掩在衣衫下若隱若現。領帶落地,心跳忽然失衡的同時,覺得都這樣實在沒必要矜持的白髮少年咬了咬牙,強作鎮定地也開始脫自己的衣服——雖然已經被脫得差不多了。
意琦行好笑看著綺羅生輕微發抖的指尖,握住了拉到唇邊,溫柔地一一吻過修長的手指,然後在掌心深深烙下自己的溫度。
綺羅生在這樣的安撫下漸漸平息了紊亂的呼吸與心跳,甚至在意琦行脫下他褲子時撐起腰,然而在熱得發燙的掌心再次撫上腿根最為細緻的肌膚時,白髮少年還是渾身一顫,撐在沙發上的手慌張中一滑,整個人險些跌了下去。
及時把人撈進懷裡的意琦行疑惑著為何這次動靜這麼大,撫順凌亂披散在光裸背上的雪髮,關切地喚了一聲,「綺羅生?」
埋在銀髮青年懷裡的人緊緊抱住了對方的腰不撒手,好一會才咬牙切齒地說:「別捏……我是說,很癢……」
愣了又愣,意琦行總算反應過來時啞然失笑。好奇懷中人此刻的表情,可綺羅生趴在他懷裡死活不肯抬頭,銀髮青年低笑一聲,也不勉強,只道:「那我用力些。」
「嗯……?」
話音未落,意琦行的手已再次繼續動作。
一種甜美而酥麻的快感自銀髮青年手上規律的按揉中產生,蔓延四肢百骸,此刻的刺激更甚第一次險些差槍走火的「我幫你」。綺羅生的呼吸越發急促,快感累積重疊,斷斷續續的顫音已經無法抑制地從緊咬的牙關溢出,身體控制不住地在意琦行懷裡蜷縮起來,而細碎的親吻啃咬已經從肩頭展開,逐漸往各個地方擴散,嫣紅的痕跡不斷在白皙的肌膚上產生。
「綺羅生,放鬆。」
懷中的身體因高潮與緊張而繃著,銀髮青年靠在他耳邊溫言叮囑,愛撫著已經情動的那處。第二次這樣做自然是更好上手,持續撩撥著,很快就讓懷裡的人無所適從地緊緊抓住自己的手,直至被溫柔而堅定的推上巔峰。
緊繃的身體在發洩後驟然一鬆,意琦行將渾身發軟的綺羅生放回沙發上,凌亂的額髮略狼狽地沾在臉頰旁,清澈的瑰紫被生理刺激所產生的淚水打濕,迷茫而混亂地輕瞇著,眼角眉梢生生暈開了豔麗的緋紅。
「意琦行……」
有些脫力的手指握住垂落的銀髮扯了扯,意琦行順他的意思吻上了他。唇舌交纏間,無意識的呢喃全是呼喚銀髮青年的名字,溫潤動聽的嗓音因為染上一層暗啞,平添幾分誘惑。
蒼藍的眼睛早已沉澱,只是絕佳的耐心讓銀髮青年等到綺羅生平復了紊亂的呼吸,才從身後的茶几下拿出了一個橙黃色的瓶子,旋開瓶蓋時,頓時飄出了兩人都十分熟悉的香味。
「百……雀羚?」
白髮少年疑惑了半秒這瓶潤膚露出現的原因,意識到那是要做什麼時,頓時大窘伸手去抓意琦行——開玩笑,真這麼做了讓他以後要怎麼面對這冬季必備的潤膚品!
「意琦行!」
「無妨。」迎上抓來的手指交錯握住,銀髮青年直接用身體壓制住對方的反抗,沾了一大塊膏體的手毫不猶豫擦向身後最隱祕的所在。那物品的成分很是滋潤,遇到高溫很快就融化成滑膩的液體,效果奇佳地潤開乾澀的穴口,輕易就讓一根手指探了進去。
溫熱的感覺夾帶詭異的脹痛感隨著試探進入的動作產生,白髮少年掙扎無果,也只能卸了腿間僵持的力道任意琦行折騰。掩面呻吟一聲,綺羅生最後只能隨手扯過衣服把臉擋住,權當不知道潤滑的東西是什麼。
初時的開拓總是帶著艱澀的痛楚,只是手指隨著進出的頻率加快,摩擦產生的刺激終究壓過不適的反應。銀髮青年聽著耳畔的呼吸漸漸紊亂,急促的呼吸開始顫抖,在指尖刻意重複刺中敏感處時,炙熱柔軟的所在甚至痙攣地咬住入侵者,顯然已經開始習慣了屬於他的深入。
再次被壓進身下鬆軟的沙發中時,難以言喻的鈍痛從身後產生。
意琦行的進入仍是沒控制住的急躁了,綺羅生的身體緊緻得他甚至感到疼痛。吃痛而劇烈收縮的甬道將他深深纏住,然而白髮少年瞬間僵硬的腰身告知了此刻的難受,這令他硬生生將自己停在半途,努力深呼吸幾口氣,才壓下放手一搏的衝動,隔著衣服安撫蹭著綺羅生的額頭。
綺羅生不肯把臉露出來,只是死死抓著衣襟的手指洩露他的忍耐,銀髮青年費了好一番力氣才令他鬆開指節,卻在下一秒被反將一軍。白髮少年竟是扛著難言的痛楚,深吸一口氣強行放鬆身體,主動挺腰將卡在半途的慾望吞嚥得更深。
痛楚亦是某種證明。
彼此擁有,彼此屬於,一種因為結合、真真正正融合在一起而產生的疼痛。
綺羅生喟嘆了一聲,正如意琦行知道如何挑起他的情慾,而他也很擅長破除意琦行的理智防線。竭盡全力放鬆的身體翕張著納入那甚至還在變大的硬挺,手臂用力圈住銀髮青年的肩膀,濕漉漉的臉頰貼在一起,他吸著氣輕笑道:「別小看我……不上不下卡著,更難受……」
忍耐如意琦行也被他的亂來逼得眼前一花。終於擁有了這個人的感覺實在太甜美,還有最後一點理智記著綺羅生畢竟是初次,太過火必然會傷了他,但卻是越來越剎不住進出的力道與頻率。
不停歇地撤出、佔有。逐漸失衡的身體交纏徹底打碎彼此的理智,低啞的喘息聲在舌尖縈繞,汗水滑進眼眶裡,酸澀的感覺模糊了視線。看不見意琦行的表情令綺羅生不滿,正想伸手揉眼,銀髮青年已經俯身,一個無限溫柔珍惜的吻就輕輕地印在濕潤的眼角,舌尖滑過睫毛,舔去了那裡沾染的水珠。
「綺羅生。」意琦行捧著他酡紅的臉,眼睫相抵時交換著吐息,堅定地道:「我們在一起吧。」
這句話委實太煞風景,白髮少年呆了幾秒,好氣又好笑,只是心中的酸澀與幸福甜蜜交織著,令隱忍了許久的淚水跌出眼眶。
「好。」


—24—

酣暢淋漓的運動之後,迎來的是通徹的睡眠。
生理時鐘讓意琦行在鬧鐘響起的前一刻醒來,及時按掉響鈴。
綺羅生睡得很沉,剛才的小動靜完全沒驚動他。昨晚折騰太過,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面對綺羅生時徹底宣告失敗,從浴室回到床上時沒忍住又做了一次。最後結束時,白髮少年累得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逕自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平靜的睡顏映入眼簾,眼角甚至還殘留著情慾的嫣紅,淺淺暈開了一層豔色。撥開幾縷黏在臉頰邊的雪髮,意琦行將綺羅生露在外面微微發涼的手臂放回被子,重新壓好被角,才輕輕起身。
洗漱時收拾了浴室,再將散落在客廳裡的衣服拿去洗,銀髮青年正要去廚房準備早餐順便請假時,綺羅生的手機響了。
昨晚為了不受打擾兩人都關機了,意琦行更是連電話線一併拔掉,此刻毫不意外地看著螢幕上來電顯示「一留衣」三個字。
剛按下接聽鍵,就傳來一留衣的大吼。
「我的神啊!綺羅生你終於接電話了!你跟意琦行的電話都打不通,我還以為你們兩終於想開了攜手去私奔!」
「……你想太多了。」
「綺羅生你的聲音怎麼變成跟意琦行一個樣……」藍髮青年愣了愣,驀然反應過來:「兄弟,你終於出手了?」
對於一留衣,意琦行也沒什麼好隱瞞,乾脆俐落「嗯」了一聲,聽著對面沉默了兩秒開始拍桌大笑,「來時我還跟綺羅生說把自己當禮物送你,他還真這麼幹了!我肯定你們兩都是第一次,有好好吃一頓嗎?」
這句話換個人來問下場絕對是被「紅爐有信送君行」,意琦行微微蹙眉,淡定回答道:「勉強可充饑。」
聞言又是一陣捶桌,一留衣幾乎笑岔氣,好半晌才緩過來,「哎唷你別把人整得下不了床,要不我得再去給綺羅生請上一週的假了。」
本是隨口說笑,結果真的聽到對方繼續認真地「嗯」了一聲,藍髮青年頓時笑得嗆到,甚至誇張得從椅子上翻了下去,蹲在地上整整笑了十秒,再拿過電話問正事——這十秒都算是心情好的意琦行格外多給的耐心。
「咳咳,無夢生不是讓你去找中陰的緞院長問綺羅生的失眠問題,結果如何了?」
「……」意琦行陷入了沉默。拿了緞君衡所給的香囊,當晚所作的夢,醒來時就逐漸失去大部分記憶,只有手中仍殘留著為那名白髮青年驗傷時,痛徹心扉的絕望與恨怒。
一留衣斂了笑意,猶豫了一下,還是試探著道:「意琦行,你想起多少了?」
這句話透露的信息量很大,銀髮青年挑眉,冷哼了一聲,「一留衣,等代課的事情結束,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我就知道每次掃到颱風尾的都是我。」感到後頸一涼的藍髮青年摸摸脖子,苦笑道:「總之綺羅生歸你負責,過去之前他都沒睡好。」
「好,有事再聯繫。」
「好……哎,等等!」
「嗯?」
「我快遞一鍋紅豆飯過去如何?」
「你不怕綺羅生回去之後讓你吃上一整年的紅豆飯的話。」
「……再見。」
火速掛了電話,想到等意琦行回來後要面對的不知是啥恐怖對待,一留衣捂臉哀嚎了一聲,認命地拿出假條去幫綺羅生辦理請假手續。
另一邊,意琦行在沙發上靜坐了片刻,調整好心情,繼續往廚房準備食物。
正如他所估計,煮好的米粥香味在屋裡飄散開的時候,白髮少年已經拖著毯子,推開臥室的門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昨天沒吃晚餐,且劇烈運動到大半夜,此刻早已饑腸轆轆的綺羅生完全是被鬧空城計的肚子喚醒的。
全身上下彷彿是被拆了一遍又重組的痠痛,意琦行雖然將事後清潔做得很到位,但是身後難以啟齒的地方,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詭異感受簡直令人坐立難安。昨晚到了最後他已失去了意識,綺羅生從未如此肯定「無論是怎樣的男人在床上都是禽獸」這句話是至理名言。
衣服全落在客廳,只好扯過毯子裹在身上,扶著牆一步一頓地循著香味走來。順帶一提,生活技能評分負數的銀髮青年只有一道人人稱讚的拿手好菜——煮白粥。
將幾盤配飯的小菜端上桌,意琦行回頭一看立刻皺眉,大步上前直接將光著腳的白髮少年抱起來,放到餐桌前的椅子上,順手往椅面上多放了兩個軟墊。
「為何不穿鞋?」
溫暖厚實的手掌摩挲著冰涼的腳底,驅散寒意,綺羅生舒服地輕哼了一聲,語氣與其說是埋怨,更接近撒嬌:「找不到……餓了。」
意琦行初到女校時受到另一位男性教師的熱烈歡迎,送了不少特產,其中就有一瓶家裡人用祖傳方子做的甜辣醬,配飯時格外開胃爽口。綺羅生對這味道讚不絕口,意琦行見他吃得眉開眼笑,起身取了梳子和頭繩,打理胡亂掩在毯子下的雪白長髮。
色澤柔和溫潤的肌膚上全是或深或淺的紅痕,綺羅生的膚質好,很容易留下痕跡。將手裡白髮紮成辮子垂到身前,意琦行伸手撫過面前線條優美的肩頸,低頭在光裸的肩上落下輕輕一吻。
「一留衣幫你多請了一星期的假。」
綺羅生正為頸後的輕撫縮了縮脖子,聽到這句話頓時噎了一下,不難想像以友人的貧嘴回去之後會受到怎樣的調侃,埋頭撓了撓桌面道:「我能把一留衣拖到學校後面的小花園滅口嗎?」
「禍害遺千年,他不是這麼好消滅的。」意琦行淡定地摸摸他的頭,「吃飯吧,還有體力的話,一會我們出去走走,這座城市的風景不錯。」
「……」綺羅生的表情頓時變得很複雜,忍不住扶了一下痠軟的腰,糾結了好一會才咬牙切齒地道:「我覺得你可以獨自出去散散步,消耗一下過盛的精力。」否則來這裡的幾天,大半時間都可能會耗在床上。
「是你的身體還沒休養好,才會體力不足。」
順著背脊的經絡穴位仔細按揉而下,意琦行恰到好處的力道推散肌肉的疼痛,將抗議的話全給推了回去,換成半含在嘴裡的呻吟。綺羅生攀住意琦行的肩膀,忍著頭皮發麻的放鬆感,認命地嘆了口氣。
「換個寬點的地方再幫我按摩吧,你折騰的就要由你負責解決!」
「這是當然的。」蒼藍眼眸閃過溫柔的笑意,就著白髮少年仰頭的姿勢交換了一個吻。

心中有太多疑惑需要解答。
只是無論那個夢境是真是假,無論前塵往事如何,既已相逢,就絕不會讓那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若真是前世遺憾,那就做到今生無怨無悔,無愧於心。
只是當兩個月的代課結束,終於回歸校園的學生會會長剛踏進辦公室,就接到了來自學生會書記的正式函件。
月寒霜提交了休學申請書。


—25—

「已經有兩個月了?」
得到肯定的答覆,一留衣看著休學申請書感慨地搖搖頭,「看緝仲那麼正直,沒想到手腳這麼快……兄弟,你可要好好向他學習。」
打從進辦公室就沒少被調侃,忙於處理不在校期間落下的事務,銀髮青年淡淡一瞥在周圍晃來晃去的藍髮友人,言簡意賅地丟下一句話:「有事就說,沒事出去。」
「綺羅生呢?」
「餐廳,和月寒霜喝下午茶。」
「如此。」相信這頓下午茶沒兩小時不可能結束,一留衣滿意點點頭,走上去把意琦行正在翻閱的文件按下,劈頭一句開門見山。
「兄弟,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正要發作的銀髮青年聽著他這麼問,眉梢輕輕一挑,確定友人不是在沒事找事尋開心,頷首道,「你說的我會信。」
這答案十分悅耳,藍髮青年不禁又感慨了一下再沉默寡言的冰山談了戀愛也能增加甜言蜜語的屬性,拖了一張椅子坐到意琦行的旁邊。
「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其實就是一個傳統的武俠故事。
無論是怎樣出塵超凡的武道先天,也避不開江湖恩怨,避不開人心的陰謀算計。
一個兄弟身受重傷,生死難料,另一個兄弟為取解藥,孤身戰死在北疆荒漠。
一留衣講述的聲音始終平靜,只有在說到西疆時一瞬起伏的尾音洩露了情緒,搭上肩膀的重量讓他微微一愣,拍了拍意琦行的手。
「死得早,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些。」藍髮青年自侃地聳聳肩,看著意琦行蹙緊的眉頭,與他的手用力相握,「別擺出這種欠了你幾百萬的臉,如今我可是活蹦亂跳著呢。」
「一留衣!」
「好啦好啦,過去的都過去了,重要的是現在。」不想繼續在這個話題打轉,一留衣正色道,「目前最重要的問題在你和綺羅生身上。緞君衡給你的香囊以彼岸花為原料,能喚醒前世的回憶,但你依然沒有想起來,這只能說明一件事……」
一留衣頓了頓,猶豫了一下道:「你的魂魄不全。或者,是有什麼原因封鎖記憶阻止你想起,這方面,綺羅生的情況更嚴重。」
「我知道的只有你身亡後,因為一個人曾經遺留在你身上的時間法術而使魂魄留在施術者身邊。但那人早已不存世間,而綺羅生不願你死亡的意念太過強大,在那一瞬間陰差陽錯地將無依憑的你留了下來。」
「不存……世間?」聽到這四個字,心中莫名一痛,彷彿被硬生生挖掉了重要的一塊,意琦行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心臟,「那個人是誰?」
「不知道,也許是那人將自己的存在徹底抹消了吧。」一留衣搖搖頭,接著道,「綺羅生因為出生的時辰被打亂,成為了沒有生命譜的人,所以……他後來活了很久。」
不難想像以綺羅生的性格過得會是怎樣自我折磨的日子,又疼又怒的藍髮青年有火發不出,只能忿忿地一拍桌子,「死者長留人世會被逐漸消磨掉魂魄之力,久了別說投胎,甚至會直接灰飛煙滅,也不知道綺羅生用了什麼辦法……那性子你懂的,能想得出正常的辦法就奇了。總之,最後他將你的魂力補全送去轉世,我擔心你的情況於是和你一起,而綺羅生壽命終止,在我們之後也同樣進入輪迴。」
「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才晚了兩年?」想到比自己小兩歲的白髮少年,意琦行緩緩握緊掌心,忽然明白了夢中一些零碎的片段意味著什麼。
——那個偶爾出現在牡丹花海中,蒼白、清瘦、靜如死水的白髮青年……
看他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一留衣覺得他簡直是在把思路往死胡同裡鑽,用力拍了拍銀髮青年的肩,試圖調節僵硬的氣氛,「其實小你兩歲也沒什麼不好,你不是喜歡小的?說起來上輩子你大綺羅生何止兩歲而是好幾百歲,老牛吃嫩草哈哈哈……咳!」
「……」
瞬間能讓人冰凍三尺的眼神看來,一留衣搓了搓手臂,把意琦行拉起來推出辦公室大門。
「得了知道你歸心似箭恨不得馬上把綺羅生拎到面前好好教訓一頓你去吧這裡交給我就好記得完事之後給我一個月的休假我要去北海道看雪再見快走不送!」
一氣呵成說完,在銀髮青年完全沒反應過來時大門已經「砰」的一聲關上了,還帶反鎖。
意琦行眉頭皺得很緊,仔細計算了最近忙著籌備校慶,學生會沒有太多經費浪費在裝修上,這才暫且放下踹開門把一留衣拎出來教訓一頓的想法。
拿出手機撥通了綺羅生的電話,意琦行倒是真的決定翹課了。
「還在餐廳?」
「在家附近的超市。」綺羅生有些心不在焉地在貨架上挑著,琢磨今天的晚餐,「今天的排骨很新鮮,煲了湯晚上煮麵吃吧?」
「好。」焦躁的心情在聽著白髮少年溫潤的聲音時得到了安撫,意琦行挑著人跡稀少的小路一邊走一邊道,「需要我帶什麼嗎?」
「不用……嗯?我記得你下午要開校慶的動員會。」
「一留衣把我從辦公室趕出來了。」意琦行很輕鬆地回答。
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三秒,才傳來疑惑的聲音。
「意學長這是被盜號了?」
「被盜號的是一留衣。」笑意浮上蒼藍的眼眸,銀髮青年輕輕呵出一口氣,溫柔地喚了聲白髮少年的名字,「綺羅生。」
莫名被這聲喊得耳朵一熱,頓時從沒睡醒狀態驚醒的白髮少年忍不住揉了揉瞬間酥麻的耳根,換了邊接聽。認真思索最近幾天是不是做了什麼讓意琦行要跟自己秋後算帳的事,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小生在?」
忐忑地等待回應,卻聽那沉穩的聲音頓了頓,回答,「忽然想叫叫你的名字。」
綺羅生被噎得手一鬆,抓著的番茄滾了出去,氣呼呼地丟下句「少說話快回家」,隨後掛了電話,想了想,去乾果區裝了一袋核桃。

※      ※      ※

意琦行到家的時候,客廳裡飄散著濃郁的排骨湯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動。
綺羅生趴在沙發上翻書,手邊放著一盤草莓,正愜意地一邊啃一邊抬手向玄關的方向揮了揮。
銀髮青年走過去,順手把懸在沙發邊緣搖搖欲墜的盤子放到茶几上,自然而然地俯身從白髮少年嘴邊咬掉半口草莓,舌尖輕舔而過,嚐了滿口清甜果香。
唇舌交纏間,早將那半口草莓吮成了酸酸甜甜的汁液。一吻方歇,綺羅生勾著意琦行的脖子氣喘吁吁地問著。
「怎麼了……?」從超市的那通電話起他就覺得這人不大對勁。
意琦行把臉埋在身下人散發著牡丹清香的白髮間,許久搖了搖頭,「想你了。」
「意學長你真的沒有被盜號嗎……」還不很習慣這樣相處的綺羅生覺得臉部溫度又在升高,修長手指沒入銀髮間摩挲著,按揉過幾個解乏的穴位,看著整個趴到自己身上的意琦行,調整了姿勢讓彼此都躺得更舒服——雖然這姿勢實在太危險了些。
身體毫無縫隙的親暱貼合,銀髮青年把手搭上身下人的後腰時,綺羅生只是條件反射地掙動了幾下,隨即放鬆了全身任他為所欲為。
心滿意足地喟嘆了一聲,但即使想做什麼,在飯前太過激烈的運動對腸胃消化不好,所以意琦行在擦槍走火前用令人讚嘆的忍耐力離開綺羅生的身子。
「我們先吃飯吧。」


—26—

「……我想關燈。」
「開著很好,看得很清楚。」
再一次扣住伸向壁燈開關的手將之拉回,輕咬在手腕內側,竄起的麻癢頓時讓綺羅生瑟縮了一下。背上壓下屬於意琦行的溫度與重量,微微側過頭能看見霜白銀髮正垂落到身側,寬厚的掌心緩緩摩挲著後頸與肩頭,時不時有柔軟的輕吻落下,卻沒更進一步的動作。
輕微的衣服落地聲在安靜的室內顯得很清晰,置於上方的人久久沒有後續,只用清澈深邃的蒼藍眼眸專注而長久的凝視。微熱的鼻息吹拂著赤裸的肌膚,膠著在背上的目光滾燙得簡直就是另類的愛撫,因緊張而起的汗水把這具線條優美精緻的身體濕潤得更加誘惑。
綺羅生終於按捺不住地轉過身,抬手把意琦行用力拉了下來。
唇舌交纏間都是草莓的香味,銀髮青年安撫著吻過身下人的眉眼,咬住了白皙的耳垂,輕聲道:「今晚你一直在走神。」
濕軟的舌尖舔過耳廓,綺羅生輕喘了一口氣,順著撫過雙腿之間的手掌鬆了腰間的力道,仰頭閉上了眼。
「只是在想……師姐說的事情……唔、喂!」
兩指忽然撞入體內的刺激讓綺羅生差點咬到舌頭,指間的摩擦變得激烈,帶動的酥麻感讓呼吸愈加紊亂。意琦行感受著身下的人主動迎合,緊緻高熱的所在深深纏住了開拓的手指。
「她說了什麼?」
體內的手指刻意抵住最敏感的那點按揉,綺羅生一邊要分出精神聽意琦行說話,一邊又被不斷累積的快感攪得腦中迷糊,胡亂摸索拽住一把銀髮,不滿地抗議道:「要我說話就……別亂動!」
「沒關係,說吧。」意琦行不為所動地繼續,添入第三根手指,「不動你會更難受。」
放鬆的內裡很快適應了更深一層的探索,抗議被堵回去的白髮少年咬牙輕哼了一聲。深知意琦行的個性,若不回答肯定會不依不饒地折騰下去,只好忍著體內的騷動斷斷續續地回話。
「師姐說,房產證上一定要有我的名字……嗯,特別是要有私人房產……」
銀髮青年聞言一愣,緩緩將手指收了回來,俯身抱住了身下的白髮少年。蒼藍眼眸含笑,他虔誠地親吻著綺羅生的嘴角。
「房產證上寫的應該是我們的名字……而且,我的就是你的。」
「你的必須是我的。」同樣笑開的瑰紫眸子眨了眨,分開腿讓出容納意琦行完全嵌入的位置,學習能力極高的白髮少年同樣湊過去咬著銀髮青年的耳垂,笑吟吟地道,「我的,也是你的。」
「當然。」
鏗鏘有力的回答,十指相扣,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完全結合的那一刻,兩人同時發出一聲動情的喘息,今晚的綺羅生配合度比之前都高,意琦行一開始還能勉強控制力道,很快就被熱切的迎合打散了理智。
輕軟甜美的呻吟一聲聲在耳邊縈繞,像幼獸的爪子般撓得人心癢難耐。不停顫動的墨色睫羽半遮住迷濛的瑰紫,綺羅生專注地看著銀髮青年沉迷在自己身上的神情,心中無比滿足,更加收緊雙腿夾緊了他,甚至抬手按上不斷進出的腰背,無聲索求著更多。
「意……琦行……」
急驟而深重的律動把聲音都撞得支離破碎,不斷被推上情慾最高點的快感淹沒了理智,竭盡全力的擁抱、佔有、抵死纏綿。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一切結束,綺羅生已經累得不想再動,趴在床上任由意琦行拿著熱毛巾擦著身上的汗水,進行事後清潔。
骨節分明的手指沒入滾燙高熱的所在,仔細刮過內壁,引出留在深處的濁白液體。高潮之後的身體太敏感,戀戀不捨地纏上了正在辦正事的手,完全不想再來一次的白髮少年悶哼了一聲,勾著手邊一縷銀髮扯了扯。
「幾點了……」
「十一點二十六分。」
赫然發現被折騰了兩個小時的白髮少年心情複雜地撓了撓床,「真的……意學長,你可以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消耗一下你過盛的精力……唔!」
情慾的暈紅尚未褪盡,後頸給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頓時激起身體的顫慄。
銀髮青年好笑地用熱毛巾擦過光潔的背脊,淡定地道:「消耗在你身上就好。」
「……」即使沒力氣,綺羅生還是毫不猶豫地掃了上方的人一肘子。
俯身連人帶被地攬進懷裡,意琦行安撫著揉揉綺羅生的頭,「不鬧了,睡吧。」
確實已經累得昏昏欲睡,白髮少年蹭到舒適的位置,卻又不肯就這麼睡去,埋在胸口悶悶地說,「意琦行,你畢業之後想留校發展嗎?」
「嗯。」銀髮青年肯定地頷首,頓時明白綺羅生這一晚上都在思考什麼問題。正想說什麼,卻見白髮少年已經眉開眼笑地捧著他的臉,吻了吻額頭。
「這樣我就知道要怎麼做了。意琦行,晚安。」
在不涉及安危與健康的前提下,無論綺羅生想做什麼他都會支持。銀髮青年笑著撫開白髮少年額前的劉海,同樣印上一個溫柔的吻。
「晚安。」

※      ※      ※

靜謐茶室,唯聞茶香清新,唯見白煙裊裊。
相貌氣質和藹可親的老者為對面正坐的白髮少年添上一杯新茶,看著在朦朧水霧襯托下更顯溫潤的眉眼,嘆了一口氣。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老者隱隱磨牙,「說吧,是誰把老夫精心呵護了四年的牡丹花給折了?」
早已習慣自家恩師的說話方式,精通各種類型炸毛人士的順毛辦法,白髮少年低眉順目的小捧了老者一把,「導師明察秋毫。」
「哼,你這表情就跟寒霜帶緝仲那小子上門時一個樣!」重重哼了一聲,老者吹鬍子瞪眼地問道:「醜話說在前頭,我的兒媳婦標準是溫柔甜美嬌小可人,你看上的女孩要是不能達到這個要求,我是絕對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
綺羅生無辜地眨了眨瑰紫的眸子:「導師不相信徒兒的眼光?」
「比你還美?」
「和我不是一個類型的……美人。」白髮少年面不改色地修改了最後兩個字。
獸花老者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快帶來我看看!」
「導師您見過他。」綺羅生將背脊挺得更直,眼神在說到戀人的名字時卻溫柔了許多,「他是意琦行。」
老者結結實實愣了一分鐘。
等反應過來愛徒說了什麼,他勃然大怒站起身,動作太大甚至帶翻了一旁的茶具。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早已將綺羅生視若己出,有哪個做父親的在見到孩子選擇走上一條艱辛坎坷的不歸路還能感到開心?然而看見綺羅生的眼神,卻又像被人當頭澆了冷水,把滿腔怒火瞬間撲滅在胸腔裡——這是獸花老者第一次見到這個對世情淡漠的徒弟眼中真正浮現了人氣。
「……我不該讓你就讀淵藪大學。」
良久良久的僵持之後,最終,獸花老者頹然而挫敗地坐回了原位。知道這句話意味著授業恩師的默許,白髮少年欣喜地向他躬身行了大禮。
「謝謝導師成全。」
眼前的老者是自己唯一認定的長輩,雖然即使導師不允許,他也不會與意琦行分開,但得到他的認可卻是自己心裡的期望。
「一年……不,三年內都別讓我見到那小子。去去去,等明天再來找我,讓我獨自傷感一會,真是兒大不中留。」
老者揮著手將綺羅生趕了出去,白髮少年向他恭敬地鞠躬之後才離開。站在門邊看著徒弟走到一直等在拐角處的銀髮青年身邊,看著從未如此溫柔和煦過的徒弟,老者揉了揉發紅的眼眶。


—27—

說起淵藪大學的意琦行老師,學生們紛紛露出了痛苦而幸福的複雜神情。
幸福在於這位意老師從不需要用點名和小測驗留住人,精彩而多樣化的講解,條理分明的課程安排都令這位年輕英俊的教師深受學生們的歡迎。
誠然銀髮青年往台上一站,欺霜傲雪的蒼藍眼眸一掃,孤高冷傲的氣質與渾然天成的不怒自威,已足夠折服所有學生。
為他的相貌與名氣吸引而來的學生不少,而痛苦的所在,莫過於這位教師對課業的嚴格要求——如果只是單純好奇來圍觀的,最後必定為自己的輕率付出慘痛的代價。
「兄弟,恭喜你蟬聯三屆『最受歡迎的教師NO.1』,我敢肯定投你票的學生九成九都是抖M。」一得閒就跑來友人辦公室串門的藝術系教師把校內小報翻得嘩嘩響,無視渾身散發出懾人寒意的銀髮青年,看到其中一頁時,藍髮教師猛地嗆了剛入喉的茶水,拍桌叫好。
「你竟然還登上了『女生心中最理想的丈夫』排行榜,而且還是第二名!第一名的黑色十九心裡只有他爹和他弟弟妹妹啦,而且小朋友是跳級上來的今年都還沒成年呢,摧殘國家幼苗是不對的。順說你家那位登上的是……噗,『最想和他/她做愛NO.1』,投綺羅生的男女比例還是6:4,以男性勝出!今年新上位的新聞社社長不愧是無夢生一手帶出來的,果然有趣!」
「一、留、衣。」絕對不會承認是那句「最想和他做愛」點燃了怒火,意琦行向笑倒在沙發上的藍髮青年投去凜若寒冰的一眼,「留下那本雜誌,出去。」
「咳咳,好了我不鬧了,我是來說正事的。」也笑得差不多的一留衣收斂了一下臉上表情,「你明天不是要去愛爾蘭參加國際交流會嗎?正好,把你班上的寄天風借我幾天。」
銀髮青年眉梢輕輕一挑,收回視線繼續回覆一封郵件,「一留衣,別玩過頭。」
「耶,我的人品你還不放心?畢業前我是不會出手的,只是培養一下感情嘛。」藍髮青年用手肘撞了撞他,「而且別以為我不知道交流會只是個幌子,你是要去見正好在那裡參展的綺羅生。」
「你的人品我確實無法放心。」意琦行不置可否,繼續敲打鍵盤,「我的學生可以借你,必須完整歸還。」
「遵命。」正事說完自然要繼續八卦,看著銀髮青年此刻柔和了許多的面部線條和眼神,一留衣用膝蓋想都知道他是在回誰的郵件,「這次綺羅生離開有三個多月了?」
「三個月零二十九天。」
「你的怨念還真重……怎麼,你們都交往六年了,獸花老者還沒想開?」
「……」當事人直接用瞬間冷硬下來的表情回覆了答案。
充滿同情地拍拍銀髮青年的肩膀,一留衣瞅著上課時間快到了,正事說了八卦聊了下午茶也蹭到了,便心滿意足地揮揮手撤退。
「這麼久沒見面你可得節制點,留些體力去看看愛爾蘭聞名遐邇的風車,別把時間都耗在床上了……」
飛快闔上的門板將迎面砸來的紙杯擋下,意琦行冷哼了幾聲,最後在回覆上敲了幾個字,點擊發送。輕呼了口氣,他看著電腦裡的一張照片不禁出了神。站在花田裡的白髮青年懷抱一捧新採摘的純白玫瑰,半張臉掩在花束後面,只對著鏡頭露出一雙笑意盈盈的瑰紫眸子。
「不知不覺……已經六年了。」
時光悄無聲息地流逝,綺羅生如今已經成為獸花老者真正的傳人,以令人為之驚豔的天賦才華和創造力,在設計行業嶄露頭角,逐漸開拓出屬於自己的天地。而意琦行畢業後在外校任教三年,積累了必須的經驗之後就回到淵藪大學就職,穩紮穩打地在教育界發展。
這幾年因各自事業越來越忙碌的兩人,已不能像大學時代的朝夕相處,聚少離多之下,更多的只能用各種通訊儀器聯絡。就好比這次,綺羅生因為獸花老者的推薦,參加了位於愛爾蘭一場重要的國際服裝展示會。離家在外的日子因各種意外情況不斷增加,終於彼此都忍無可忍,挖空心思安排行程,以接下去一個月的工作更加繁忙為代價,得到了這一次見面的機會。
忍不住伸手碰上螢幕,銀髮青年放鬆坐姿靠上椅背,想到明天就能見到分別將近四個月的戀人,沉穩如他也難免心中充滿了期待與激動。
「綺羅生……」

※      ※      ※

白髮青年看著面前的模特兒發呆了很久。
獸花老者一進來,就見他走神中已經把手裡的軟尺折成一個複雜得實在看不出能輕鬆解開的繩結,旁邊的小助手欲哭無淚地看著這個月報廢的第N條量尺,又不敢出聲打擾綺羅生思路,瞅著老者進來就跟見到救星一樣地撲了上去。
「先生,Mr.綺已經這樣三個多小時了。」輕聲地報告完情況,如蒙大赦的助手立刻跑出房間。並不是說綺羅生很可怕,相反他待人非常溫和親切,但是在思考中的綺羅生會散發出很可怕的氣勢與壓迫力,剛才他就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不過Mr.綺還真是……工作的時候和平常落差好大。」
伸手在呆滯的瑰紫面前揮了揮,獸花老者把白髮青年手裡的量尺抽出來慢悠悠地開始解。好一會綺羅生才眨了眨眼,遲緩地喚了一聲。
「……導師?」
「睡醒啦?」這繩結複雜得連獸花老者一時都有些卡住,再看到模特兒身上那套黑色西裝,以他的眼力自然一下子就看出那套衣服別出心裁的設計,更加沒好氣地哼了聲,「在想送給那小子的禮物?」
「嗯?……嗯。」綺羅生點點頭,糾結的眉頭緊皺,「我總覺得有一個美中不足的地方,但又看不出來哪裡不足……果然還是要穿到本人身上才能展現出效果。」
挫敗地嘆了口氣,白髮青年把軟尺從導師手裡拿回來,結果發現自己走神的時候隨心發揮,結果連他自己都想不起當時是怎麼弄成這樣的。在老者無語的注視中尷尬地笑了笑,把東西小心地放到了桌子上。
「這系列叫什麼?」
「天香。」
「天香夜染衣猶濕,國色朝酣酒未甦?」獸花老者不悅地冷哼一聲。
綺羅生無奈地笑了笑,沒想到過去這麼多年了恩師還在介意,「導師找我有事?」
「沒什麼,只是路過看見工作室的燈還亮著,就過來看看。」如果不是白髮青年此刻有些心不在焉,一定能發現老者臉上一瞬閃過不自然的神色,只是他還在思考設計上的不足,沒注意到導師欲言又止。
「綺羅,最近有沒有一個……奇裝異服的人來找你?」
「一留衣最近在淵藪大學兼職藝術系老師,過得很愉快,沒時間來找我的。」
「……我說的不是一留衣!」獸花老者頭疼得揉了揉太陽穴,「我說的是……有沒有一個戴著奇怪狗頭面具的人來找你?」
白髮青年思索了好一會,肯定地搖搖頭,「沒有。」
老者頓時鬆了口氣,轉而認真地開始叮囑起來,「徒兒你聽著,要是你看到附近有奇裝異服特別是個戴狗頭的,絕對要在對方靠近你之前避開。對了,最近若是有什麼白色大狗之類的你也別太靠近。」
「怎麼了?」平時與動物很親近白髮青年疑惑問道:「那個戴狗頭面具的人是?」
「噢,是最近流竄到附近的一個暴徒,很喜歡襲擊你這種類型的路人,所以特別提醒你要注意安全。」深知此刻心思還沉浸在作品裡的徒兒判斷力為零,獸花老者淡定地忽悠,直到白髮青年保證以後都會離白色大狗之類遠遠的,才稍微放下心。
帶上工作室的門時,獸花老者又看了一眼室內。全身雪白的青年在白熾燈的光線下微微散發著輕淡柔光,瑰紫的眸子大概是正想起了某個人而溫柔地輕瞇著。無聲嘆了口氣,他只希望之前在馬路上偶然瞥見的那個人,完全是自己的錯覺。
老者所不知道的,此刻就在他們居住的別墅外,一名穿著淺灰色過膝風衣的男人正站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處,透過竊聽器將他們之間的對話聽了完整。白色狗頭面具遮住他大半個臉,身邊有一隻體型巨大的雪獒安靜趴著,偶爾甩一甩尾巴。
滿身風霜的男人摩挲著手裡一個精緻的銀色懷錶,拿掉耳機,淺金色眼睛盯著夜色中的別墅看了許久。
「再等等……還要,再等等。」


—28—

說起「天香」的由來,要追溯到綺羅生正式學習獸花老者的「獸花之術」之時。
那段時間他迷上了刺繡,家裡大至窗簾床單小至桌布手絹都慘遭毒手,被繡上了各式各樣的牡丹。對此家中另一位主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狀態,直到玩上癮的白髮青年將魔爪伸向伴侶的衣服時,遭到了當事人阻攔。
綺羅生喜愛牡丹花,而愛屋及烏這個成語一直在意琦行身上得到完美體現,只是再怎麼及烏也無法接受自己衣服開滿不符合自己形象的豔麗花朵,即使那是戀人心愛之物。
綺羅生本也是一時興起,然而收到銀髮青年義正言辭的拒絕,所謂物極必反,一個「讓意琦行穿上自己新手做的開滿牡丹花的衣服」的強烈決心產生,並以此為目標,暗中策劃了大半年。
於是,在意琦行以為綺羅生總算轉移目標,不再將腦筋動到自己身上時,他收到了一份別出心裁的新年禮物。
綺羅生在愛爾蘭的期間都住在獸花老者在此地的別墅,恩師一直對他們交往的事情耿耿於懷,只有一個下午加晚上的獨處時光,兩人自然半秒都不願浪費,就乾脆在外邊訂了酒店。
有所安排的白髮青年在共進晚飯之後就將戀人拉回了酒店,等意琦行洗漱後從浴室出來,就看見床上多了一套衣服。
那是一套以墨色作為主基調的西裝,裁剪莊嚴大方,僅在袖口與領口之類的細節處裝飾手工刺繡的國色天香,顯得低調而奢華。而外套、襯衫、領帶、下裝在床上一字鋪開時,耳濡目染下對國畫也頗有瞭解的意琦行甚至發現那刺繡竟是連成了一幅完整的花開富貴圖。
綺羅生窩在墊得軟綿綿的沙發椅上捧著奶茶笑得得意非常,「擬以清潔之蓮,而未合也;律以隱逸之菊,而未宜也。意老師快來試試將花開富貴穿在身上是什麼感覺吧。」
意琦行沉默了兩秒,不難猜想親手製作這樣一套衣服需要花費多少時間與心血,綺羅生在工作繁忙時依然分心準備了這份大禮,心中甜蜜的同時,也對戀人如此想把牡丹花弄到自己身上的執著略感無奈。
銀髮青年落落大方脫了睡衣,一件件換上了那套精雕細琢的正裝。
綺羅生選的料子自然是十分輕軟與舒適,如同絲綢般滑過皮膚的感覺竟有幾分被撫摸的感覺,毫不意外青年從沒給自己量過三圍也能將這套衣服裁剪得分毫不差地貼身,感覺到落在身上的視線專注而認真,意琦行緩下了換衣服的動作。
工作再繁忙,他的身材也是鍛鍊得極好的,這點從白髮青年不曾稍移、微微瞇起的瑰紫眼眸能夠看出。兩人所不知道的是,在淵藪大學內每年都有一場盛大而種類豐富的匿名投票,意琦行就因極其出眾的好身材,以兩票之差位居「最想和他/她做愛」排行榜第二名。至於第一名是誰,看過上文的諸位都明白,當然以上皆為題外話了。
而現在,對於眼前賞心悅目的畫面,將杯中剩下的奶茶一飲而盡,白髮青年從椅子上跳起來,撈過領帶套上意琦行脖子把他拉到近前,唇貼著唇低聲道:「我來。」
淡淡的奶香糅著綺羅生獨有的清淡氣息在呼吸間縈繞,蒼藍眼眸也輕瞇了一下。意琦行看著修長靈活的手指將領口的釦子整好,在自己頸間繫出完美的溫莎結,拉直,推緊。
大功告成,呈現在眼前的是比預期更完美的成品。
意琦行的氣質清冷孤傲、不怒自威,平日穿衣風格多為嚴謹端莊,然而首次嘗試精緻華麗的風格,竟是令他平添一身冷漠尊貴。更甚者,濃墨色調襯出他比常人白皙許多的膚色,扣得一絲不苟的領口絕對能用一個詞語形容:禁慾。
是的,禁慾。
綺羅生在衝著意琦行扣得端端正正的領口撓上去的時候,多少還是心疼了一下——那些釦子是玫瑰金材質的牡丹花苞。不過由他親手雕出來的模型,回頭缺多少補多少都不是問題。
想通了,下手自然更沒收斂,毫不猶豫將人掀翻在一旁的雙人大床上,綺羅生逕自跪坐在意琦行腰間,掌心貼著他的胸口,半俯下身,將自己的額頭與對方貼上了,撒嬌似地蹭了蹭。
「意琦行……」
平穩有力的心跳自貼合的肌膚傳來,意琦行抬手按住撫著胸口的手,看著綺羅生一頭雪白長髮隨動作零落地散了自己滿身,忍不住用另一隻手撩起一片,看著暖黃燈光將那無暇色澤暈染出淺金色的溫暖。
「指導我縫紉課程的老師說過這麼一句話。」綺羅生挨著質感柔軟的銀髮又蹭了蹭,放低的聲音輕軟溫潤:「男人給心儀對象縫製的衣服,是希望親手為他穿上,再親手為他脫掉。」
「……」這句話邀請的意味顯而易見,意琦行沉默了半秒,撫著白髮的手往下落到身上人精瘦腰間,眼中已有暗火在燃燒。
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們已經近四個月沒有見面,身處不同國家的時差導致這段時間除了每日一封E-mail與偶爾電話聯繫,甚至連視頻聊天都難以達成。對彼此的渴求早在毫無間隙的身體摩擦間,由思念催化成情慾。
然而,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
「明天上午你有一場重要的新作發表會。」
「你也要趕九點鐘的飛機。」
四目相對,蒼藍與瑰紫浮現相同的無奈。綺羅生鬱悶地翻身滾到一旁,把臉埋進床單裡咬牙切齒:「等這段時間忙完了……」
繾綣輕吻落在光潔後頸,安撫著戀人同時也是安撫自己蠢蠢欲動的慾望。同樣有火難消的銀髮青年輕咬著身下人柔軟白皙的耳垂,低聲含笑道,「Mr.綺是否需要我這位專屬模特兒出場?」
「你是私人專屬,怎能公開在大庭廣眾之下。」
側過頭交換了一個濕潤的淺吻,就著擁抱的姿勢順勢在寬大的雙人床上滾了一圈,火熱的部位廝磨蹭動在一起,意琦行抬手併攏綺羅生的雙腿,挽在臂彎上。
立刻明白了銀髮青年的意圖,綺羅生急促喘了口氣,放軟了腰身讓意琦行嵌入,手指順著髮根沒入柔軟的銀白髮絲間,隨著腿間感受到的律動而時輕時重地按揉。紊亂的呼吸與心跳聲交織,肢體交纏帶起了慾念燃燒,並沒太過激烈,而是溫柔節制地彼此撫慰。
直至兩腿間已被磨得發紅的肌膚淋上灼熱的液體,綺羅生才恍惚地鬆了繞在指間的髮,卻見銀髮青年直起身之後又伏了下去,張口就將他還未抒發的慾望含住。驟然被濕熱的口腔包裹住的刺激讓他渾身一哆嗦,猝不及防地溢出幾聲懊惱呻吟,全身的力氣都給戀人嫻熟的唇舌愛撫抽走,只剩不斷攀升的熱度烤得腦子一團迷糊。
直到最後都不怎麼記得自己是如何達到高潮,身體沾染的液體被擦拭乾淨,白髮青年只感到身邊人拉過羽絨被將他們同時裹了起來,然後就被圈進了熟悉的溫暖懷抱。
在被窩裡鼓搗著剝掉剩下的衣服,光裸的肌膚細細廝磨,最熟悉的體溫相互感染,精神放鬆時睡意隨之降臨。他們的身體一向契合度奇佳,擁抱在一起睡覺從來沒姿勢不佳的後遺症。意識逐漸朦朧,綺羅生迷迷糊糊地抱上意琦行的腰,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但濃重的睡意只來得及讓他咬著意琦行的耳垂含糊說了一句話就睡了過去。
「我想到那套,『天香』漏了什麼了……」
同樣睡意濃厚的意琦行強提精神等了好一會,沒等到下文倒是欣賞到綺羅生秒睡的一幕,失笑地在他眉間落下一吻,道了聲晚安。
當時的意琦行並沒意識到綺羅生那句疑似夢囈的話,代表著他將在二月十四日這個極具意義的日子裡收到一條繡著蝶戀花的內褲——值得一提的是,那條黑色打底的內褲用的是髮繡。頭髮,自然是綺羅生自己的。
作為回禮,三月十四日白色情人節,綺羅生拿著一條繡著「意琦行」三個大字的內褲,陷入長達十分鐘的沉默——不得不提的是,意琦行用的是最好上手的十字繡,而那線,自然也是他自己的頭髮。


—29—

推開自家大門,白髮青年在玄關足足站了三秒。
自愛爾蘭一別,又過了兩個月,終於有了這長達半個月的假期。
原本預定是明天晚上的飛機,但是對這個家、家裡的這個人的迫切思念,令他熬了通宵提前結束工作,瞞著意琦行將歸期提前,想給對方一個驚喜。結束半年有餘在各個國家飛來飛去的日子,此刻看著熟悉的傢俱擺設,綺羅生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空氣中浮動的,除了意琦行慣用的松香,還有牡丹花茶的味道。
想起銀髮青年對自己喜愛的花茶沒少嫌棄,這會倒主動泡來喝,瑰紫的眸子盈滿笑意,將行李放在客廳,他逕自往書房走去。
輕輕推開門,就看見意琦行戴著耳機閉目聆聽著什麼,食指隨旋律輕扣著地板,色澤純粹的銀髮隨意披散在背上,垂落身前的幾縷略遮住了欺霜傲雪的眉眼。
這一幕,令白髮青年意外地愣了愣。
意琦行並非沒有藝術細胞,反而眼光之挑剔大概只有綺羅生和一留衣受得了,能令他如此專注傾聽,甚至用上了迴圈的曲子,綺羅生不禁產生了好奇。
厚重的毛絨地毯消除了足音,白髮青年悄悄地接近了戀人身後,雙手輕輕蓋住了他的眼睛。意琦行的驚訝只有一瞬,能從背後接近他不被察覺的只有一人,熟悉的溫度與氣息更是暴露了來者身份。
順從力道仰頭的時候接住舔上唇的舌尖,纏綿地加深了這個吻。呼吸交融,唇舌交纏,無限溫存的親暱結束時仍戀戀不捨地淺啄著彼此的唇,意琦行張開懷抱將綺羅生完全靠過來的身體摟住,順了順略凌亂的白髮。
「我回來了……」
埋首在思念許久的懷抱裡,不顧滿身風塵僕僕,只覺得從頭到腳都舒坦了的綺羅生心滿意足地哼了幾聲,疲倦襲來,令他枕在溫暖的胸口昏昏欲睡。
從眼下一層淡淡青色明顯可見這人又熬夜了,不忍現在上教育課的意琦行只能把人摟在懷裡安置好,準備帶去洗個澡再拎上床睡覺。
感覺到被抱起來的時候,綺羅生忽然一個激靈睜開眼,拽住近在咫尺的銀髮,道:「你泡了我的牡丹花茶!」
這口吻和架勢頗有點「你泡了我女兒!」的既視感,意琦行沉默了半秒,「明日陪你去茶店買回來。」
綺羅生攬著意琦行的脖子眉開眼笑,只說了三個字:「想我了?」
被調笑的當事人很淡定地承認了:「是。」
意琦行對茶葉的要求只有清爽好入喉即可,所以打點茶葉是由十分瞭解他口味的綺羅生一手負責。對生活細節相當講究的白髮青年將茶葉的種類、泡法研究得徹底,作為試驗體……咳,受益對象的意琦行久而久之被慣得嘴刁,繼酒不輕飲之後更有發展成喝茶只喝綺羅生親手泡的趨勢。
吃了晚飯,習慣性泡杯茶去書房處理工作,結果在櫃子前站了一分鐘,他拿起了平常只有綺羅生會動的那瓶罐子。
牡丹花茶的幽淡清香隨著蒸騰霧氣飄散,抿了一口,唇齒留香,接近綺羅生氣息的香味竟令有些躁動的心思漸漸平穩了下來。意琦行收拾了一下心情,專心投入工作之中,那時他還未料到牽動自己情緒的人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
意琦行的坦然承認反倒讓綺羅生有些臉熱,眼角的餘光瞥見擱到地上的耳機,想起剛進門時的好奇,一時倒也不睏了,拍拍環著自己的臂彎問道,「剛才在聽什麼,那麼入迷?」
「早上開會時無夢生給的CD,收錄了早期名伶翻唱的歌曲,有一首曲子很不錯。」
對這位被譽為音樂界女神的大名早有耳聞,綺羅生好奇心起。見他來了精神,意琦行也不逼他去休息,拔掉耳機插頭,讓一直在吟唱的溫柔女聲流瀉在書房內。
名伶的本名是上官奇緣,是個因為結婚已隱退多年的歌壇神話,她的歌聲堪稱天籟之音。意琦行正在聽的是一首十幾年前的流行歌曲,由她溫柔繾綣的嗓子唱來更是甜蜜得令人甘願沉淪其中,不願自拔。
綺羅生聽著那柔美女聲用歌聲款款述說著一個幾乎人人都曾有過的夢想,意琦行從身後摟著他,下頷枕在肩膀上,貼著耳朵將那句歌詞清晰緩慢地唸了出來。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十九個字聽入耳中,重重扎在了心裡,突然迸發的難言痛苦令綺羅生不禁按住了心口。腦海中隱約閃過許多模糊的畫面,試圖捕捉,那些記憶卻又化作細碎光斑,從指間消逝不存。
披散的如瀑雪髮遮住了動作,在他身後的意琦行並未第一時間注意到他的反常,忽然一滴冰涼的水珠砸在手背,這才愕然發現那水珠竟然是白髮青年的眼淚。
「綺羅生?」手背上的濕潤嚇得他心驚肉跳,意琦行急忙托起懷中人的下頷,用手擦過依然不斷滑落淚水的眼角,很快手中濕成一片。
「這……怎麼回事?」綺羅生猶在茫然,甚至沒意識到竟然是自己哭了。這眼淚來得突然,也來的洶湧,白髮青年狼狽掩著不斷溢出透明液體的眼睛,卻怎麼都止不住,只感到沉重的、一直扼著他喘不過氣的痛苦被意琦行那句話激發出來,彷彿是被漫長時光刻入了骨子裡,痛徹心扉的絕望與遺憾令他只能抓著近在咫尺的衣服,哭得無法自己。
無法停止的淚水就像是將前輩子沒能哭泣的份量,在這輩子、這一刻,在這個人面前,毫無顧忌地宣洩。
「綺羅生,我在,我在。」
不斷在哭泣的人耳邊說著這句話,意琦行乾脆將白髮青年抱到膝蓋上完全裹進懷裡,將他的頭按在胸口,用自己的心跳聲陪伴,任由他無聲地哭個徹底。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綺羅生這般不知所措的樣子,最令他在意的,綺羅生的反應就像自己都不明白是因為什麼哭得如此脆弱。而這一滴滴眼淚落在掌心,更似砸在心頭,無法言喻的酸楚與疼痛充斥心裡,連他都不禁紅了眼眶。
直到白髮青年哭累了沉沉睡去,瞥了瞥已經濕透了的胸襟,意琦行凝視著懷中人疲倦卻似解脫般舒展開來的神情,滿是憐惜心疼地吻過濕潤的眼角。
把沉沉睡去的綺羅生抱回臥室,簡單擦了臉與身子,換上了睡衣。銀髮青年站在床邊,望著他淚意猶存的睡顏,想了許久,最終回到書房,取出數年前緞君衡所贈的香囊,掛到了床頭。
幽幽香氣飄散,勾魂引魄,述盡前生。


—30—

舉目望去,萬千朵牡丹鋪就的花海瑰麗壯觀。風起時,姹紫嫣紅如浪潮起伏,醇厚的芬芳濃郁醉人,只是這滿目天香國色,都遠遠不及花海邊孤身獨坐的白衣青年。
那青年容貌與綺羅生如出一轍,或者說,那其實是另一個「綺羅生」。
意琦行沉默地佇立在旁,看了許久。那白髮青年似乎未發現他的存在,只是專心致志拿著畫筆在手裡的雪白瓶身上描圖案。
畫上幾筆青年就要停下來思考一會,他身邊已經整齊有序地排了十數個描好的瓶子,多數是小橋流水、花草鳥獸,唯獨手裡正在拿著的那個,正用桃粉的顏料暈染開無規則的波浪紋路。
最後一筆收手,青年舉高了那瓶子在手中轉著,一邊等著顏料乾掉,一邊輕聲呢喃著模糊不清的話語,忽然輕笑了出來。
「這個花紋才對,這才是裝雪脯酒的。」
青年抬起頭向意琦行的方向看了過來,瑰紫的眸子裡承載了太多複雜的情緒,沉重的負擔已經把他壓得瀕臨崩潰,臉上卻還掛著輕淡的笑容。
「對不起……我忘了雪脯酒的配方,就算把瓶子做出來了,也沒什麼用。」
呼吸一窒,這句話像一個拳頭狠狠打在心頭最柔軟的地方,意琦行衝上前就把青年用力摟進懷裡。那白髮青年被他使勁一拽,毫無防備間跌了手裡的酒瓶。
「不要說對不起……你不需要說這三個字!」
置身熟悉的懷抱,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撫上勒在腰間微微顫抖的手臂,側頭在意琦行頸側溫順地磨蹭著。
「你傷重而亡之後,我不知你的魂魄為我的執念束縛,久而久之,魂力消散得只能憑依在春秋闕上,我還傻傻地將你當成了春秋的劍靈。」
「萬幸的是這不在十二個時辰裡出生的特殊命格,能補你魂魄之缺,否則我真不知……會造成怎樣的遺憾。」
「意琦行……」抬手緩緩蓋住了那雙凜冽的蒼藍眼睛,長長的睫毛搔過掌心。白髮青年扶著意琦行的肩膀,一點點湊近,冰涼的唇輕輕覆上,索取了一個輕軟的吻。
清冷的花香隨吻侵入,腦中突然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紛遝凌亂的記憶瞬間盈滿腦海,意琦行痛苦地蹙緊眉頭,攥住蓋在眼上的手,按著白髮青年的後頸,舌尖一挑直接將對方舔著自己唇瓣的柔軟頂了回去。
懷裡的人冷得不存絲毫溫度,迫切地想用自己的體溫暖化他,意琦行強忍著頭部撕裂的痛楚,正在進行的親暱依然溫柔而繾綣。白髮青年探出指尖摸索著抹去他額上的冷汗,使勁一扯,拉著他躺倒在牡丹花海中。
身下的花潮也不過是襯托這白髮青年的綺色,意琦行看著那逐漸淡去形體輪廓的人,捧著那張溫潤如玉的面容,終究沒忍住眼眶的酸澀。那「綺羅生」卻是在那淚水落下時,仰頭吻在他眼角,用自己的唇將那濕意全數接走。
這時他已經虛化透明,依然笑吟吟地去拔那又長又翹,堪稱凶器的睫毛。
「意琦行,你的睫毛又戳到我了。」
那隻手穿透了自己的臉,只能感到一絲冰涼掠過眉梢。記憶在此刻完全恢復,意琦行收緊手臂,只抱到了滿懷的空虛。
那個白髮青年是綺羅生在前世以命格補魂魄缺失時,殘留下來的最後一縷執念,如今遺憾圓滿,自然不復存在。他雖然明白這點,但看著那道白影在自己的懷裡虛無消散,仍是感到無法言喻的心痛。
「綺羅生——!」

猝然驚醒,意琦行猛地從床上坐起身,夢中的牡丹花海變成臥室,儘管是自己家中的布置也一瞬間產生了陌生與混亂。
他的動作太大,弄醒了旁邊的綺羅生。白髮青年正睡得迷迷糊糊,摸索著拉住他的手臂,軟綿綿地趴到後背上,低低咕噥了一聲。
「意琦行……?」
熟悉的體溫與聲音瞬間填滿了被夢境那一幕挖空的心臟,他瞥了一眼鬧鐘,顯示五點三十四分,距離起床時間還早。意琦行強行冷靜下來,攬著還沒睡醒的綺羅生重新躺回床上。「沒事,繼續睡吧。」
雖然睡意朦朧時感覺會遲鈍不少,但也不會遲鈍得沒有發現意琦行紊亂的呼吸與心跳。一頭埋在溫暖的懷抱裡蹭了蹭,綺羅生仰首貼著銀髮青年的耳廓,濕軟的舌尖捲過耳垂含在嘴裡,含糊不清地呢喃:「別以為……這樣就能……瞞著我……怎麼了?」
溫潤的嗓音因惺忪睡意顯得軟糯,完全放鬆倚在懷裡的身體柔韌而美好,沉醉在專屬於綺羅生的氣息中深深吸了一口氣,意琦行平穩了聲音,才緩慢而堅定地回答:「夢醒了,你在身邊,就足夠了。」
甦醒的記憶在腦海中一點點淡去,消逝。
以命補命,意琦行知道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無論最後自己還能記得多少,即使綺羅生永遠不會想起,把握住現世人生才是最實際的作法。
從前世到今生,折磨了綺羅生太久的遺憾與執念,他有絕對的把握能將那陰影徹底消除。
只要他們在一起,有什麼辦不到?
綺羅生不明就裡,只猜到意琦行大約是作了惡夢,抬手順著柔軟的銀髮安撫地拍了拍,迎上落下的一個有些急躁的親吻。
兩人本就分開了半年,而清晨又是一個精力充沛的時刻,昨晚無論是夢裡還是夢外都各自經歷了一番劇烈的情緒起伏,現在更需要做些什麼,來深刻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天方破曉,在一天的工作開始前,戀人之間還有許多的事情能做。

※      ※      ※

一場情潮初歇,綺羅生仰躺在床上平緩急促的呼吸,意琦行在自然收縮著的緊緻體內停留了片刻,才緩緩退出,抽離的時候甚至帶出了少許白濁,淫靡地沾在穴口附近。
指腹順著黏膩的腿間磨蹭,他意猶未盡地將那修長的雙腿抬高架到了肩上,濕熱的舌尖細舔著不停顫抖的腿根,牙齒咬住細膩的肌膚,固執地在私密的地方留下許多至少要三、四天才能褪去的深色痕跡。
對此無論進行過多少次,在被如此親密對待時仍會止不住發抖,綺羅生急促喘了口氣,不甘心地拽過銀髮青年,在襯衫領子正好能遮住的地方留下一個清晰牙印。
痕跡是屬於彼此的證明,尤其他們的膚色同屬於極其容易留下印記。白髮青年在對方逐漸將吻痕往高處留的時候,忽然想到什麼,縮著脖子躲了開來,「明天我不想穿高領……唔,意琦行!」
「沒關係。」
「有關係!回來前接了師姐的電話,她拜託我今天幫忙接天涯放學,晚上她和緝仲有事……被孩子看見了不好。」
想起曾經被小女孩好奇地詢問是什麼蟲子咬得如此凶殘,綺羅生就覺得窘迫非常,更加不同意戀人繼續在頸間折騰。意琦行看著白髮青年扯過被子鑽了進去,好笑地在露在外面的肩頭咬了一口。
「下課後我去接你們。」
「好……」
胡亂捲在被子下的肢體交纏再度磨起了新一輪熱度,綺羅生弓起腰納入灼熱的慾望,先前殘留的液體令硬挺很順利地沒入深處。餘韻猶存的身體配合極佳,他的雙手牢牢圈著意琦行的脖子,一次次撞擊將聲音都頂得零碎。
「還有半小時……就七點了……」
「嗯。」
再度被推上情慾的巔峰,綺羅生最後只記得意琦行埋首在自己耳後不容易發現的地方,深深吮吸著留下一個暗色的吻痕。


—31—

緝天涯,四歲,緝仲與月寒霜的女兒,容貌繼承自母親的端莊秀麗,打小就是個慧黠玲瓏的小姑娘。
她最喜歡的就是綺羅生或者意琦行來接她放學的時候。
無論是溫潤如玉的綺叔還是英俊冷傲的意叔,往放學的人群裡一站都是鶴立雞群的效果。並且每次都能在一眾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親暱地抱住兩位叔叔的手臂,這實在是令人心情愉悅的事。
看到第N個同學因為分神偷窺白髮青年而撞到電線杆,緝天涯頗有大人模樣地輕嘆口氣,拍拍抱著自己的白髮青年的肩膀,感慨地說:「綺叔,你真是擁有令人犯罪的美貌。」
綺羅生微微一愣,好氣又好笑地彈指輕叩在小姑娘腦門,「又是獸花爺爺教妳的?」
「爺爺說的沒錯呀,綺叔你看我真摯的雙眼。」她對著那雙瑰紫很認真地眨了眨眼,「我的夢想是長大了要娶你為妻,綺叔一定要等我哦!」
「……」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句話的綺羅生陷入沉默,深深覺得回頭必須跟獸花老者好好溝通一下對小孩子的教育問題,岔開話題道,「意琦行還要半小時左右才到,我們先去附近的公園等他吧。」
「好。」
這個公園是為方便家長接送學生而建的,是個免費的小型遊樂場所,環境乾淨整潔,很受好評。
不過今天此地卻有些異常。
放學時間,公園裡卻只有寥寥數人,偶爾幾個帶著孩子的家長也是行色匆匆,彷彿有什麼猛獸在追趕他們,不願多留。
造成這個狀況的罪魁禍首大概是端坐在鞦韆上的男人,挑染幾縷褐色的銀白長髮紮成俐落的高馬尾,有著一張略嬰兒肥的俊俏面容,卻渾身散發出微妙的氣場——明顯與正常人不一樣的奇怪氣息。
除了相貌之外,這個男人引人注目的原因便是他的身邊蹲著一隻體型龐大的雪獒。雪白大狗看到一大一小立刻站起來向他們走來,停在三步之外的地方友善地搖了搖尾巴,赤紅的雙眼並不凶狠,反而顯得水汪汪。
「綺叔,我能和牠玩嗎?」小姑娘從未見過這樣大型的動物,比起恐懼更是好奇。
綺羅生看向那應是雪獒主人的男人,對方淺金色的眼睛看來,適時出聲,「小蜜桃很乖,不會咬人。」
雪獒好似聽得懂人話,附和著點點頭。看著這隻站起來有一個成年人高的大白狗如此溫順的模樣,綺羅生便摸摸緝天涯的頭讓她去玩,只叮囑不要跑得太遠。
眼見一人一狗在草叢上摸爬打滾玩得開心,男人指了指身邊空著的鞦韆,向白髮青年招呼道:「過來坐吧。」
「……多謝。」
猶豫了一下,綺羅生還是坐到那人旁邊。對方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不過答應過獸花老者不與帶著白色大狗的人接觸,只好儘量避免交談。而男人也沒有交談的意思,看了雪獒一會便把視線放到白髮青年的身上,專注地將他從頭到腳看過一輪,最後將目光停在青年披散在肩上的雪白長髮。
綺羅生平常在外會把頭髮紮成馬尾,但是早上意琦行故意在耳後留了一個很清晰的吻痕,導致他只能披頭散髮地出門,以確保不會讓熟人發現而遭到調侃——比如一留衣。現在被人長時間盯住後頸,令他忍不住伸手按住了頭髮。
「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男人收回視線,兩眼放空地發起呆。覺得大概是思考頻率不在一個波調上的問題,綺羅生並不在意對方的沉默,看了看時間,算算意琦行也快快到了,便想喊緝天涯回來。然而他剛站起身,立即被旁邊的男人拉住了。
扣在腕上的手並不用力,卻奇妙地掙脫不開,男人忽然湊到近在咫尺的地方,甚至能感覺到呼吸吹拂到臉上。綺羅生反應極快地反掌一推就要拉開距離,卻反被制住雙手,腳步一錯,頓時被強行推到鞦韆架上。那人撥開柔順披散的雪白長髮,一抹紅痕掩在耳後若隱若現,他皺緊了眉頭。
短暫交接,綺羅生就明白男人是個比自己犀利許多的練家子。目前的姿勢委實有些不堪入目,強忍著被陌生人逼近的不悅,白髮青年眼角的餘光瞥了瞥還在與雪獒玩樂、並沒注意到這裡的緝天涯,眼神已然冷了下來。
「你的來意?」
男人看著這雙冷若冰霜的瑰紫眸子,眼中一瞬閃過了哀傷,趁白髮青年為這眼神疑惑的時候,他取出一張白色卡片,紙片尖端頂著線條優美的腰側,無限曖昧地往上劃去,最後戳在了心口的位置。在綺羅生對這種等同調戲的行為忍無可忍的時候,他就這麼將卡片插進上衣內側的口袋,及時將身體的距離在青年爆發前拉開一些。
「近期別走夜路。」留下這句話,男人便鬆開對綺羅生的壓制,招呼雪獒回到身邊,臨走前還溫和地拍了拍緝天涯的頭。
小姑娘玩得非常開心,綺羅生一邊收拾心情一邊幫她擦臉上的汗水,她正興高采烈地說著雪獒的可愛,忽然一拍手,紅撲撲的小臉笑吟吟地說:「綺叔,我決定了!以後我要叫南冕伯伯家的大花貓『小番茄』,很合適吧!」
「……」腦中頓時閃過喜歡穿一身金紅色的東皇,綺羅生不禁贊同地點點頭。
喘勻了氣,小姑娘立刻敏感地察覺到氣氛似乎不太對勁,扯住白髮青年的袖子搖了搖,「綺叔你有心事?」
「我只是在想今晚的晚餐吃什麼。」
含笑揉揉緝天涯的頭,得到小姑娘「會長不高」的抗議時,熟悉的銀色轎車也駛入了視野中。藉著死角在意琦行與緝天涯都未注意的時候,飛快地瞥了一眼白色卡片的內容,然後將卡片一揉,投進不遠處的垃圾桶。
上面其實只有一行字和一個簡易的地圖:三日後,未時,臨山古照。

※      ※      ※

臨山古照,一個看起來像別墅區的名字,其實是一間茶館,並且是一間位置隱密得難以找到的茶館。
綺羅生站在小巷子前蹙緊了眉頭,面前是一路走來的第四個岔口。
他討厭遲到,但即使不想承認,迷路的現實也擺在眼前,並且更麻煩的是……他被人跟蹤了。
在陌生的地方輕舉妄動是大忌,然而跟蹤者逐漸縮短兩人間的距離,透露出改變行動的意圖。對方隱蔽的手法很高明,若非綺羅生對氣味與聲音異常敏感,只怕還沒發現。然而此刻手無寸鐵,他只能一邊照常尋路,一邊試圖找機會脫身。
只是跟蹤者似乎接到指示,比他預料更快地出手攻擊。論實戰經驗,業餘愛好者與職業之間的差距是天和地的區別,綺羅生身手靈活,而對方意在擒不在殺,一時間竟拿他沒有辦法,但這終究撐不了多久。
被目標靈巧地閃避激起火氣,發現小看了這生得純良無害的白髮青年,來者一改初衷,決定即使傷了他也要將人擒下。驟然狠辣的攻勢頓時令綺羅生左支右絀,橫臂擋住迎面掃來的飛踢,強大的衝力令他踉蹌退到牆邊,發麻的手臂根本無法阻擋向脖頸劈來的手刀。
然而,預料中的疼痛與昏厥都沒有出現。
給他卡片的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跟蹤者的身後,在另外兩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冷白刀鋒一劃,瞬間收割走一條性命。
頸動脈被切斷造成的噴濺血液淋了綺羅生滿頭滿臉,鮮血沾在肌膚上還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溫度,狹窄的巷子裡充斥著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意識到這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在眼前消失,白髮青年徹底呆住了,強烈的生理不適令他用力捂住口,竭盡全力才忍下喉間翻湧的難受。
男人淡漠地甩掉刀鋒上的血跡,看了看臉色蒼白的青年,扯下灰色的外套甩到他頭上。
「我忘了你沒見過死人。」他的聲音平靜無波,邊說著邊去扶靠在牆上的綺羅生,「但是這樣能省去我不少解釋的力氣。」
白髮青年用微微發抖的手推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靠自己的力量站直了身體。男人看著那雙倔強的瑰紫眸子,眼中竟然浮現了愉悅的笑意。
「有力氣的話就跟我來吧,在講正事前,先把你這身血洗乾淨。」
頓了頓,他終於想到還沒自報家門,伸手攔住綺羅生,認真地一字一頓說道。
「記住,我叫最光陰。」


—32—

臨山古照的本體其實就在五十米左右的地方,走過拐角就能到達。
最光陰剛推開古色古香的大門,裡頭便有紅衣勁裝的俏麗女子先聲奪人,攔在過道上不滿地道,「最先生,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每次拜訪都走後門,會影響內部員工的工作!」
「哦。」
「請不要虛心接受、堅決不改!而且你每次帶人過來也是走後門,明明前門正對著大馬路寬敞顯眼又好找,說到底你對我們臨山古照的正門究竟有何不滿?」
脾氣火辣的女子頗有不給答案不放行的氣勢,最光陰終於抬頭瞥了她一眼,說了頓時讓她跳腳的四個字:「人太多。」
「人多那是我們生意好!你……咦?」正咆哮著,在見到被最光陰帶來的人時一頓,女子也是心思玲瓏,一眼認出面前滿身染血、還披著淺灰色風衣掩住大半面容的青年身分,急忙回頭高呼了一聲:「白楊,來一下!」
「眼睛很利嘛。」最光陰不吝表揚著。
女子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要早知道你是來給雅少添麻煩的,一腳踏進來的時候我就會把你掃地出門。雅少不在,接霜兒放學去了。」
「相信我,雅少會和他相處的很好。」指了指身後的綺羅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的最光陰熟門熟路繞過女子往內走,「我先去找小蜜桃,他就麻煩你們了。進了門,我們就是臨山古照的客人了。」
「可惡!」女子咬牙切齒地一跺腳,這時從裡面小跑出來一名粉紅襯衫的秀氣男孩,看見綺羅生的狀況頓時明白女子喊他的原因,只是他沉默寡言,只向綺羅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白楊,切記不能讓客人見到他。」沒看錯的話,今天有個客人是著名報社的娛樂記者。與男孩低聲耳語一陣之後,女子看向綺羅生,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紹:「我叫紅牌,是這裡的代理店長,綺先生請放心,臨山古照會讓您賓至如歸。」
「紅小姐認得我?」綺羅生不禁疑惑,自己現在滿身狼狽竟然還有人認得出?
紅牌燦爛一笑,「您的風采令人見之難忘。我們曾在愛爾蘭的機場擦肩而過,當時您急著趕飛機,想必沒注意到我。現在請先隨白楊去吧,衣服上的血跡乾了的話容易留下痕跡。」
「謝謝。」綺羅生不再推辭,隨著那名喚作白楊的男孩離開。
紅牌看著他的背影摸了摸下巴,雙眼閃爍著笑意。毫不懷疑最光陰又把案發現場留在茶館附近,她喚來兩名店員,出門處理會招來麻煩的禍端。
「看在獸花繡品有著落的份上,這次就不收最光陰道路清理費了。」
聽著大姐頭愉悅地輕喃,兩個店員對視一眼,各自扭頭抹掉了一滴冷汗。

恢復了一身清爽整潔,白楊將白髮青年領到一間茶室前就安靜離開了。綺羅生站了一會,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寬敞的房間裡有一人一狗,那隻在公園裡見過的雪獒溫和地衝他搖了搖尾巴,繼續趴回地上。毫無形象可言抱著愛犬也一起趴著的最光陰連頭也沒抬,只拍了拍身邊的地板。
「坐。」
這次綺羅生拒絕坐到他附近,而是在間隔十步的位置坐下來,現在他只想解開內心的疑惑。
「你找我究竟有何目的?」
「找你回去做你該做的事。」男人慵懶地回答完,就將手邊的資料夾往白髮青年的方向一推,那資料夾滑過榻榻米,穩穩停在他面前。「看完你就懂了。」
資料的內容不多,簡單清晰地傳達出一件事情。
對於一直認為自己只是個平凡普通的孤兒的綺羅生而言,這個憑空出現、等待自己回去繼承的大家族除了陌生,更像是一個無聊的玩笑。
最光陰一直在關注綺羅生的反應,見他看完之後抬頭向自己看來,便用無辜的眼神看了回去。
「你不相信?」
「我比較相信這是一份電視劇劇本。」瑰紫的眸子深處飛掠過一絲掙扎,「或者說,其實你是妄想症患者。」
「如果你想回到家,看見和你同居的那個人像剛才那隻老鼠一樣橫屍客廳的話,你可以這麼認為。」最光陰聳聳肩,「我無所謂,你也無所謂嗎?」
「我可以認為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端正放在膝蓋上的手用力握成拳頭,綺羅生難掩怒意,而對面的男人不但給予他肯定的答覆,甚至充滿挑釁的回答。
「或者你希望我親自跟你的同居人談談?」
「你的目的只是我,請不要牽連無辜。」白髮青年已飛快冷靜下來,眼神變得冰冷而堅定,「我不是你的對手,但是讓『綺羅生』永遠消失,我還做得到。」
「哈。」最光陰低笑一聲,卻不再多說什麼地揮揮手,「既然我們達成共識那就沒什麼好談了,這幾天我都在這裡,有事就到臨山古照找我。不用客氣,紅牌有求於你,你大可隨便來。」
綺羅生輕挑眉梢,下意識低頭看著身上的裁剪優雅的改良式唐裝,領口與袖子處有精緻的手工刺繡,那淺青色的龍紋雖栩栩如生,但還是少了幾分靈氣。了然頷首,不欲久留的白髮青年乾脆起身,視線掠過那資料夾時,忽然遲疑地停下了動作,他對於父母毫無印象,資料裡的一張照片也無法給予絲毫熟悉感,卻又難以毫不在意。
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因為我和……父親長得很像,你才找上我?」
「錯了。」最光陰側頭看了綺羅生一眼,看著他如雪長髮與瑰紫色的眸子,眼底閃過一抹複雜,「是他長得像你。」
「嗯?」
「好了,你該回去了。」拒絕再解答綺羅生的疑惑,最光陰把頭埋進雪獒的長毛裡,直接拿背對著白髮青年,明白表示了送客的意思。
過了好一會,直到再也聽不見白髮青年的腳步聲,他才從雪獒的毛裡抬起頭,看向綺羅生剛才坐過的位置。
溫熱的舌尖舔上臉頰,最光陰一愣回神,迎上小蜜桃溫和關切的赤紅色眼睛,嘿嘿笑了聲,又抱緊了牠。
「小蜜桃,我有你就足夠了。」
對此深情告白,雪獒從鼻子裡嗤了一聲,嫌棄地撇開頭,卻用毛絨絨的尾巴一下下輕撫著整個賴在身上的最光陰。

※      ※      ※

走出臨山古照的時候,熟悉的景色令綺羅生愣了兩秒。
原來這間茶館就在淵藪大學附近,最光陰給他的地圖讓他至少多繞了三倍的路程,走到了後門。
忍下對那人強烈的吐槽慾望,綺羅生長長吸了一口氣。
室外清涼潮濕的空氣讓腦子清醒不少,天色陰沉,眼看就要下雨,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抓緊時間回家,但是紛亂的心情仍是令他站在路邊發起了呆。
這時,一輛銀灰色的瑪莎拉蒂GT本是從對面駛過,看見傻站在人行道上的白髮青年,在下一個路口拐過彎,停到了他身邊。車門打開,銀髮的車主探身向他伸出手。
「綺羅生,上來,馬上要下雨了。」
正在想著的人忽然出現在眼前,不及細思,綺羅生已經條件反射握住意琦行的手,被拉進了車裡。他剛坐好,劈啪幾滴雨水敲擊物品的聲音之後,便下起了傾盆大雨。
「怎麼站在路邊發呆?」見綺羅生還一副沒回過神的樣子,意琦行乾脆幫他扣好安全帶。
熟悉的氣息忽然湊到極近的位置,白髮青年這才清醒過來,一把拉住近在咫尺的手臂。
「意琦行?」
「我在,你……」
話剛起了個頭,就被覆上來的唇堵住了接下去的話。
雨勢極大,四周行人匆匆,倒也沒注意到路邊這輛車內正在糾纏的兩個人。
綺羅生用力抱著意琦行的肩膀,唇舌纏綿著汲取這份能讓自己安定滿足的溫暖。意琦行心裡疑惑,卻也回應著這個罕有的略顯浮躁的吻。直至舌面的摩擦已經有些火辣的疼,來不及吞嚥的唾液溢出了唇角,同時察覺再這樣下去會一發不可收拾的兩人心有靈犀地停了下來,已經有些紅腫的唇間帶出一條透明的細線。
意琦行扣住懷中正在扭動的腰,警告地按下,張口就把綺羅生的耳垂含住,低聲道,「別鬧,我們先回家。」
蹭過彼此已微微硬起的地方,綺羅生眨了眨瀰漫了霧氣的瑰紫眸子,輕喘著抱緊了銀髮青年,埋首在肩窩處閉上眼,才肯安定下來。
「嗯,我們回家。」


—33—

「綺羅生這幾天不太對勁。」
「……啊?」
一留衣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意琦行剛才說了什麼。
他們正在參加淵藪大學的教師聚會,同在受邀之列的綺羅生另有約會沒有出席——雖然這挺反常的。藍髮青年艱難地嚥下嘴裡的葡萄酒沒失禮噴出來,調整著面部表情顯得不那麼扭曲。
「綺羅生的事你竟然來問我?他這次休假回來我才見過他一次,而且你們不是……咳,要是有什麼事情絕對是你最清楚啊!」
「……」意琦行端著高腳杯沉默了片刻,一口未飲,深紅的酒液在杯中輕微晃蕩,縈繞不散的莫名不祥之感令他蹙起了眉。
異狀從那天在街邊接到綺羅生之後開始,尤其是那套明顯不屬於綺羅生的白色唐裝,第二天就再沒見過。
「他有心瞞我。」
「那就直接把人往床上一扔正法,逼他說出來啊!綺羅生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讓他自己憋著,指不定又幹出什麼傻事。」一留衣不禁有些懷疑眼前的意琦行是不是什麼人假扮的,「兄弟,該不會是恢復了記憶,反而讓你不知道怎麼跟現在的綺羅生相處了吧?」
「綺羅生就是綺羅生,不會有任何改變。」
同床共枕、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再細微的反常也顯而易見。埋藏深處的心結解開之後,便是摘掉了最後一層紗,他們之間的相處比之前更加親密無間。然而這次的情況與之前都不相同,雖然綺羅生平時沒少瞞過他事情,但唯獨這次掩飾得最厲害,甚至到了拚命掩蓋的程度。或者說,綺羅生決定去做某件他知道了必定不同意的事,所以在努力隱瞞。
莫名的不安在心裡縈繞不散,用力得幾乎將手裡的酒杯捏碎,意琦行煩躁得眉頭打結。
若非深知這兩人濃情蜜意的程度足以閃碎一車墨鏡,一留衣真要懷疑是不是遇上了七年之癢現實版,不過這麼猶豫不決的意琦行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你要是說不出口……我去問?」
「他若不想說,你也問不出。」銀髮青年搖搖頭,揉了揉有些痠痛的太陽穴,說:「我脫不開身,接下去的半個月你多留意一下綺羅生。」
綺羅生的假期即將結束,為了接下去的一場展示會要前往英國一段時間。而新學期一開始,身為主課導師的意琦行無法抽出時間同行,只能拜託正好同去英國出差的一留衣。雖然覺得意琦行有些小題大作,但那嚴肅認真的交代還是令一留衣收起了漫不經心的態度,點頭應承下來。
不過此刻他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正事講完了,我們可以撤了吧?」
「嗯。」
「你『嗯』得好冷淡啊喂!別以為我不知道今天小天涯在你們家學做蛋糕,我相信現在你們一定很需要一個試吃的人對吧!」
單手勾上意琦行的肩膀笑顏璀璨,銀髮青年淡淡瞥了瞥他最近寬了不少的腰,犀利吐槽道:「你的減肥方案有在實行?」
「耶,我明天要和寄天風去爬山踏青,所以現在需要多補充一些體力。」
「來蹭飯可以,但我家目前夜不留宿。」
一頭磕上車頂的藍髮青年捂住額頭齜牙咧嘴,默默嚥下一句「見色忘友」——他可不想被意琦行丟下車。
不過以這兩人的尺度,在他們久別重逢且又要久別的時刻留宿,第二天他絕對要去眼科報到了。

※      ※      ※

一留衣興高采烈地推開大門的時候,迎接他的除了撲鼻而來的濃郁奶香,同時還有一個奶白色的圓形物體迎面飛來。
小姑娘的驚呼聲未落,一留衣已飛快蹲下身,順勢扯了身後因為拿信件而慢了一步的銀髮青年一把,隨著「吧唧」一聲,驚呼聲頓時變成了抽氣聲。
奶白色的圓形物體正是失敗的蛋糕實驗品,此刻已經呈現稀糊狀黏在意琦行胸口的位置,甚至有少許奶油沾到他的臉上。
客廳裡很熱鬧,除了緝天涯還有一個同年齡的紅衣女孩,剛才圍著桌子用蛋糕玩鬧的正是她們。這會闖了禍,面對銀髮青年不怒自威的氣勢,兩個小姑娘都噤若寒蟬,乖乖站好聽候發落。
意琦行自然不會和小孩子計較,蒼藍眼睛掃過已經笑得趴在地上發抖的藍髮青年,一字一頓地道:「一、留、衣。」
「好好好……噗!」聽到指關節活動時發出的聲音,一留衣勉強忍住笑,可是一看到臉上滑稽地沾著蛋糕殘骸的意琦行,再度破功,笑得險些背過氣去。
綺羅生從廚房裡轉出來看見的就是銀髮青年眼中殺氣一閃的樣子,只是再凌厲的氣勢都被身上的蛋糕軟化了。抿了抿唇角忍住笑,急忙上前打圓場,讓一留衣先帶兩個小女孩繼續實驗,推著意琦行回臥室換衣服。
關上房門,嗅著一貫清冷舒爽的氣息變成甜膩的香草味,綺羅生還是沒忍住聲笑出來,「意老師這身打扮比以前要具有親和力多了。」
小心脫下外套,不讓蛋糕沾到其他地方的銀髮青年聞言,指尖抹了一把點在綺羅生鼻尖,托著精緻的下頷仔細看了看,淡定道:「Mr.綺現在的打扮也不差。」
眉梢一挑,綺羅生也不管鼻尖沾著的奶油,拉過意琦行的手,將那還沾著奶油的手指含入口中。
細膩綿柔的奶油很快化開,用舌尖仔細描繪著指甲的弧度,修得整齊的觸感令他忍不住用牙齒輕咬,口中分泌的唾液漸漸濡濕了前半指節,完全吞沒整根手指的動作令意琦行的手極其細微地一顫,尖端來回舔舐著指縫,再沿著指腹挑逗地由下往上舔著,然後將中指一併含了進去。
綺羅生吞嚥得很深,意琦行甚至能感覺到指尖觸及的咽喉部分略黏膩的濕滑、吞嚥時的顫動。口腔的溫度並不熾熱,而是令人熟識的溫和,喉間抵著異物的感覺令唾液分泌加快,細微的水聲偶然傳出,飄散在逐漸升溫的空氣裡。
從諸多方面來說,意琦行與綺羅生都很喜歡騎乘這個姿勢,一則能清楚看到彼此的表情反應,二則是情到濃時他們總喜歡用力地擁抱。做愛不僅是宣洩慾望,更深的是透過這個行為來向對方傳遞自己的情感,表達一些也許他們並不會說出口的話。
擁有某個人,屬於某個人,無論是佔有還是被佔有,都是疼痛的。
瑰紫充滿挑釁地望著蒼藍,意琦行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綺羅生的面前永遠無效。
「嗯……客廳裡還有……兩個天涯……」
「有一留衣在。」
退出被舔舐得瑩潤水澤的手指,銀髮青年傾身吻上了他微微泛紅的眼角。
對於究竟是怎麼從換衣服變成了現在的局面……只能說,擦槍走火這行為在一對永遠處於熱戀期的戀人之間實在頻繁得習以為常。
至於此時的客廳——
「意叔和綺叔怎麼進去這麼久還沒出來?」緝天涯忐忑不安地紅了眼眶,旁邊的紅衣女孩是她的同學,名叫多天涯,名字上的緣分讓她們的友誼建立得快速而良好。
「那個銀頭髮的叔叔看起來好凶,他不會打綺叔叔吧……」她與緝天涯對視一眼,兩個小姑娘都擔心得快哭出來。
——相信我,就算真的要打,意琦行也是用另一種方式打綺羅生……
少兒不宜的吐槽在腦子裡轉了幾圈不好說出口,一留衣簡直對房間裡的那兩個感到身心無力,一手攬著一朵祖國花朵溫和安慰道。
「放心吧,那兩個叔叔只是順便……洗衣服去了。我們把蛋糕做完他們就會出來了。」


—34—

凌晨四點,手機在第一下震動時就驚醒了伏在桌上淺眠的人,意琦行看著螢幕上的「一留衣」三個字,沉默了半秒才接通。
電話那頭的一留衣身在極其吵雜的地方,救護車、消防車與警車交織的響聲幾乎蓋過他的聲音,「車禍」、「綺羅生」、「屍體」幾個字模模糊糊傳入耳中,意琦行幾乎要拿不住手機,只求是自己聽錯。
「……再說一次。」
電話那頭的人沒有回應,好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遠在另一個國度的藍髮青年仰著頭,用力忍著眼中刺痛,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會抖得太厲害。
遠處,淒豔的火焰撕裂暗沉的夜色,空氣中泛著難聞的汽油與燒焦味。

一小時前——
綺羅生敲下最後一個字,完成了後續工作的交接。
環視這間將要睽別很長一段時間的工作室,白髮青年伸手輕撫了一下電腦旁邊的多肉盆栽,學名「白牡丹」的綠色植物生得青翠漂亮,看得出是被細心呵護著的。將一張寫著照顧事項的便箋壓在桌上,他關閉了室內電源,鎖上門。
屋外,一人一狗正在等候,見他出來,最光陰把拎在指尖旋轉的帽子戴到綺羅生頭上,遮住了大半張臉。
「走吧。」
默默壓低了帽簷,用墨鏡徹底掩去瑰紫眸子中的情緒,白髮青年摸摸雪獒的頭,一聲不吭地跟隨男人身後離開了這裡。
他們的目的地是停車場,還有一場戲要演。
車子駛出車庫的時候,恰好與正在撥電話的一留衣擦肩而過。綺羅生飛快取出手機拿掉電池,之後便不曾再看一眼窗外,專心致志地換掉身上沾了假血漿的衣服。雪獒將溫暖的身體挨向白髮青年,把頭枕在他腿上,赤紅的眼睛水汪汪瞅著瑰紫眸子,舔了舔青年撫摸著牠下巴的手。

※      ※      ※

意琦行揉了揉痠痛的太陽穴,緩緩閉上眼。
三天的睡眠時間不足兩個小時,太陽穴一陣抽痛,心理上的負面情緒比身體的勞累更容易將人壓垮,但他不能倒下。
接到一留衣的電話,無視校長東皇的憤怒咆哮,他立刻放下所有職責趕來,只為確認綺羅生的安危。接踵而來的壞消息裡,唯一令他稍微鬆口氣的便是車禍爆炸的那輛車雖是綺羅生所有,屍體卻非他。更甚者在事發之前綺羅生便似已預知到會有意外發生,不著痕跡地將工作後續處理得井井有條。
調查過程中僅有停車場的監視器拍攝到一段模糊畫面,戴著面具的男人以一把造型奇特的匕首重創了白髮青年的手腳,挾持他上車。無法確定死者身分與綺羅生下落,事件的起因也不像單純的搶劫傷人,甚至在綺羅生的安排下,這位知名服裝設計師的失蹤並沒引起媒體過多的關注,案件進展頓時陷入了僵持。
「意琦行。」一留衣敲了敲門板,皺眉看著數天來憔悴許多的兄弟,「那個戴面具的男人有比較清晰的照片出來了……你還好嗎?」
「我沒事。」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銀髮青年接過照片一看,頓時愣住。那個白狗面具瞬間勾起糟糕的回憶,血跡與灰塵汙了雪白整潔的外表,白髮青年一瘸一拐地隨著戴白狗面具的刀客離開的背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意琦行用力握緊了手。
「是他!」
「你認識這個人?」一留衣大吃一驚,剛從無夢生那裡得知這個男人極有可能是一名消失已久的傭兵,手段作風凶殘瘋狂,盯上的獵物絕無活口。他正頭痛要怎麼跟意琦行講這個消息,誰知意琦行竟然認得此人,而且看他的反應,應該不是令人愉悅的關係。
無論過去多久都無法抹滅那句「他答應做我的狗」所留下的痛與怒,前世的記憶殘留的不多,他已經不記得綺羅生後來與老狗達成怎樣的協定,但這個人再次出現帶走了綺羅生……
意琦行深呼吸幾口氣才穩定住微微發抖的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他只知道,無論老狗的來意為何,至少綺羅生是安全的——只要綺羅生平安,那就足夠了。
視線落在那盆他從綺羅生的辦公桌上帶走的「白牡丹」,那張淺藍色的便箋穩妥地收藏在胸前的口袋裡,意琦行抬手按住眼睛,再無力掩飾聲音中的疲憊。
「一留衣,幫我訂回國的機票吧……我,等他。」
是的,等待。
在他們的家裡等待著綺羅生的回歸,無論是以什麼形式。
一留衣不明就裡,卻也隱約明白這件事意琦行不希望自己再介入下去。煩躁地抓了抓頭,最後他能做的,只有拍拍銀髮青年的肩膀,用力握住那雙變得冰冷的手。
「兄弟,我們一起等。」

而此時,載著綺羅生的車子緩緩駛入一座莊園裡。
白髮青年有些發愣地看著四周觸目可及的範圍都栽著牡丹,花期未至,鮮嫩的花苗迎風輕搖,滿眼的綠意令心中的鬱結緩解了少許,也添上更多的疑惑。
「這裡的氣候與土壤怎可能種得活牡丹花……」俯身一捏泥土,熟悉的手感讓白髮青年又是一愣。
最光陰一路上都板著臉沉默不語,直到這時才開口,「只要有心,沒有辦不到的事。」
確認青年對這片牡丹是發自內心的喜歡,他才鬆緩臉色,指著坐落在花海中央的別墅道,「從現在起,你就是這裡的第二個主人,但是要怎麼讓我以外的人承認你,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跟我來吧。」
隨著最光陰的介紹,綺羅生在熟悉這個地方的同時,心裡越來越困惑。
如果一開始的牡丹花還能算是巧合,那這完全根據自己喜好品味裝修的建築物再說是巧合就太牽強了,而且這裡的建築物明顯是經歷過很長的時光,絕對比自己的年紀大出許多。以及初次見面時心中一閃而過的熟悉感……
忍不住將求知的目光落在前頭帶路的男人身上,對方用淺金色的眼睛看了白髮青年好一會,終究轉開了視線。
「你先休息吧。」淡淡說完,留下一頭霧水的綺羅生,最光陰帶著小蜜桃以近乎逃跑的速度消失在白髮青年的視野中。
「……」綺羅生默然了好半晌,釋然地搖搖頭,「我怎麼還有心思想這些,現在重要的是儘快結束這裡的事情,回家。」
眼前的房間布局再符合自己的喜好,沒有意琦行在的地方,感受到的只有空蕩蕩的寂寞與沉悶。寬敞的落地窗隱隱約約倒映出自己的身影,綺羅生拉過垂在身後的髮辮,恍惚地看了一會,終於下定了決心。
鮮紅染料,將凜如霜雪的白髮浸染成鮮血般的豔紅,一如他曾在夢中見到的「綺羅生」,那個無論如何都要回去的「綺羅生」。
「意琦行……」
指尖緩緩觸上鏡子,那裡清晰倒映著滿頭紅髮的自己。夢中一幕幕閃過腦海,彷彿能聽見銀髮劍者吟誦悼文時悲慟絕望的聲音,說著眼淚比生命還珍貴的高傲劍宿為他的死在人前落淚,而後義無反顧地踏上血腥的復仇之路。
腦中的記憶混亂而破碎,已經許久不曾出現過這種情況,撕裂的劇痛很快令綺羅生出了一身冷汗。他痛苦地捂著額頭,那雙瑰紫的眼中寫滿堅定。
「我絕不會讓你露出那樣的表情,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回到你的身邊。」


—35—

想要綺羅生。
想要撫摸他雪白的髮絲,感受如絲綢的柔軟在指尖穿梭的細膩。
想要親吻他豐潤的雙唇,得到他的回應,傾聽他因自己紊亂的呼吸和心跳。
想要聽他用顫抖的聲音呼喚自己的名字。
想要他的眼睛只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想要碰觸他溫暖的身體,一次次侵佔到深處,讓他全身都充滿自己的氣息。
想要、想要綺羅生……

意琦行深深呼了一口氣,走到浴室沖洗乾淨手心的黏膩。玻璃清晰照出他難掩疲憊的面容,蒼藍眼眸的深處壓抑著沉重的思念與不安。
家裡換上了新的年曆,時間已經在等待中,熬過了一年。

※      ※      ※

莫名地恍惚了一下,好不容易避開的女性身體又刁鑽地黏了上來。
他一直滴酒不沾,但現在為了躲避刻意挨著自己手臂的胸部,綺羅生只好無奈地接過酒杯淺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過咽喉的一剎那,他已察覺不對,但那口酒仍然被迫嚥了下去。
身體很快躁熱起來,意識到酒中被下了什麼藥,綺羅生看著周圍清一色眉目含春、數量龐大的女性團體,一瞬間只想舉起面前餐桌狠狠砸向蹲在餐廳角落餵狗的男人。
這一場所謂的相親大會最光陰完全有能力阻止,卻以「女性經歷是必不可少的人生體驗」為由,漠視事情發展到現在的局面。深深體會到何謂孤掌難鳴、一拳難敵四腳的青年首次產生了強烈的暴力衝動。
但良好的教養不容他失儀人前,最終只能藉口透風,逃到陽台上的青年利用窗簾製造短暫的視覺死角,翻身從二樓窗台跳了下去。
蹲在牆角餵狗的男人這時總算抬頭瞥了一眼,察覺青年在落地的瞬間就隱去氣息並極快地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了蹤跡,面具遮掩下的眼睛閃過一絲滿意。一年的訓練總算有點入眼的成果,男人拍拍手上的食物碎屑,冷漠眼神令廳內因主角消失而騷動的女性們安靜下來,別墅的主人只淡淡地說了兩個字——送客。
吃飽喝足的雪獒站起身抖了抖毛,「嗖」地一下跑開,去找牠的小主人例行飯後遊戲。最光陰嘴角抽了抽,看著愛犬跑走的身影,眼神十分哀怨。

即使只喝下一小口,強烈的藥性仍是令綺羅生全身發燙,急於尋找方法解決目前的窘況,他飛快地走過長廊,卻在拐彎處與迎面走來的一個人險些撞上。他被最光陰以魔鬼訓練折磨了一年,早已不同以往,對方亦是身手一流的人物,在即將撞上的時刻各自腳步一錯,同時旋身避開。
淡金色長髮在燈光照射下的淺淡光彩,綺羅生抬頭時候恰好與那人四目相對,有些發暈的瑰紫看見了一雙溫柔多情的眼眸。那雙眼睛似乎一瞬閃過一絲晶瑩的碧綠,再定睛看時,又是純粹的棕色。
「你沒事吧?」
入耳的聲音悅耳動聽,如果不是現在的情況太糟糕,綺羅生一定會讚嘆對面那人一身儒雅風流、見之忘俗的美好氣質,但現在只能匆匆說聲抱歉,藉著對地形的熟悉很快消失在走廊上。
金髮青年並未攔下他,看著他虛浮的腳步若有所思,片刻後跟上了綺羅生離開的方向。
隨意衝進一間位置偏僻的客房,撲進浴室擰開水龍頭,似乎用掉了綺羅生最後一點力氣,淋浴頭裡噴出的冷水很快就把伏在浴缸邊沿的青年淋個濕透。
時值冬季,未開暖氣的室內透著森寒冷意,冰寒刺骨的冷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多多少少壓住了滿身燥熱。綺羅生被凍得直打哆嗦,臉頰卻仍泛著不正常的嫣紅,手指狠狠摳住光滑的陶瓷面,抹掉臉上水漬的時候掩面咳了幾聲。
他靜靜地在冷水裡坐了許久,漸漸盛滿的水漫了出來,清澈的水面輕晃著倒映出現在的模樣,為了掩飾身分而染成鮮紅的髮絲刺痛了眼,如夢初醒般地跳了起來,卻因為跪坐太久腿腳發麻,失去平衡整個人栽倒進浴缸裡。
嗆了幾口水的青年狼狽地撐著牆壁緩緩站了起來,瑰紫眸子裡壓抑著說不清的情緒,最終他只是仰起頭,用力眨了眨眼。
然後,他重新把自己泡進了冷水裡。
那藥性雖烈,但他飲得少,只要發洩一兩次就能解決目前的窘況,但是綺羅生完全沒有這個心思,也不想這麼做。
這裡不是他與意琦行的家,更何況——即使是自己,也不是意琦行。
雙手抱著膝蓋使自己蜷縮成一團,綺羅生把臉埋進腿間,任由無盡的寒意將自己淹沒,直至麻木得逐漸失去意識。
昏迷前,隱隱約約感覺到有個溫暖的懷抱將他從冰冷中帶出,熟悉的氣息令一聲喑啞的輕喃掙脫了理智的束縛,模糊地從口中說出。
「意琦行……」
最光陰的動作猛地一頓。
他的懷裡正抱著用大浴巾裹住的綺羅生,溫潤如玉的面容顯得蒼白疲倦,昏迷之中依然蹙緊眉心,顯得很不安穩。
他似是陷入沉思,雪獒安靜地抬頭看了他一會,忽然起身走到牆角蹲下,扭頭轉開視線。
最光陰的眼中瞬間浮起劇烈的波動,突然輕輕兩聲叩門聲打破室內詭異的沉靜,如夢初醒般地渾身一震,他驀然嘆了口氣,抱著昏迷的綺羅生走出了房間。
門外站著剛才險些與綺羅生撞在一起的金髮青年,最光陰充滿怨念地瞪過去,沒好氣地哼了聲,「雅少,你還是這麼喜歡多管閒事。」
青年聞言輕笑,笑容和煦得令人如沐春風,「綺先生對我有贈送獸花繡品的情誼在,我自然要多加關心他。」
「藥性還在,他泡了太久冷水對身體傷害很大,我已經通知了醫生,儘快就醫吧。」


—36—

第十一次被摔出去的時候,綺羅生咬牙忍住全身骨架都要散開的疼痛,翻身就要起來繼續。按下青年的肩膀,最光陰看著那張寫滿不服輸的精緻容顏,被毛絨絨的白狗面具遮住的臉看不見表情,只有語氣略顯煩躁。
「發洩夠了沒?」
綺羅生連回答都懶,推開靠近的身體,單手撐住地面一腳踢向男人的下巴。
架住氣勢洶洶掃過來的腳,耐心全失的男人不再留情,狠辣地過肩摔再次將青年放倒,掐住他的脖子制服所有反抗,道:「如果精力旺盛無處發洩,我不介意再把那群女人叫回來。」
想起昨日的狼狽,瑰紫眸子怒意更盛,綺羅生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不、勞、費、心。」
「管好自己再說這句話,若非小蜜桃及時找到你,你已經因為肺炎躺在床上。」隱瞞昨晚發生的事情,最光陰冷哼一聲,看綺羅生掙扎了幾下發現掙不開,急促喘了幾口氣後放棄地卸了力氣,便蹲了下來,「大把如花似玉的女人你不要,甘願去沖冷水,真是何苦來哉。」
「真遺憾,在下已有家室。」
「嘖,那個銀頭髮的同居人?」最光陰嗤笑一聲,「你現在是『失蹤人口』,在外風流他又看不見。」
綺羅生懶得理他,只管閉著眼睛深呼吸恢復體力。
見他不再反抗,最光陰收回手,看著沉默不言的青年恨鐵不成鋼地搖頭,「那些女人好歹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既然你那麼想快點結束這苦差事,最快的方式就是生一個,這次我保證會看好,不會再流落在外。」
「我說過,我已有家室。」深深懷疑是不是年齡的差距導致自己與最光陰的思考方式落差太大,綺羅生皺眉道,「你與家父是朋友,整個情況你瞭解得最深,分明你比我更有能力處理這個爛攤子,為何非要把我找回來?」
「我只是一個旁觀者,我只會看著你怎麼做,保護你的安全。你如果真這麼不情願,把這裡玩垮了我也不介意,這一切本來就是屬於你的。」
「……但這不是父親的心血?」
「是,可是最後他選擇了放棄,所以才會帶著剛出生的你離開。」最光陰蹲下身,撿起一縷散落在地上的紅髮——這本該是像雪一樣純粹的白色——有些出神地道:「你也可以學習你的父親,生一個出來,然後就可以解脫了。」
「最後重申一次,我拒絕這個提議。」不想再繼續這個永遠達不成共識的話題,綺羅生把頭髮從對方手裡拉回來,甚至還仔細拍了拍,才將散開的髮絲重新束成馬尾。
動作間,一股淡淡的牡丹清香迎面撲來,最光陰皺了皺鼻子,越發不耐地道:「你的時間只剩一年。到時候無法完成這事,你之後的時間就賣斷給我了。」
「是還有一年。」瑰紫的眼眸神采奕奕地向對方看去,綺羅生的堅韌是男人最欣賞的地方,伸手拍拍青年的頭,果不其然被用力拍開,他也不以為意。
恢復體力的青年翻身跳起來,毫不猶豫朝著男人的臉一腳踹出。
一個小時後,以一記凶狠頭槌結束戰鬥的最光陰整了整皺成一團的衣服,留下一句「九千勝大人還要再多努力」就離開道場。
徹底筋疲力盡的綺羅生躺在地上,頭昏眼花時感覺到有什麼舔上了自己的臉頰。他累得連眼睛都不想睜開,伸手攬住往自己懷裡靠過來的大頭,把臉直往毛絨絨裡蹭去,喉嚨中發出細微的咕噥聲。
「小蜜桃……」
隔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雪獒就趴在床邊,下巴枕在他的手背上,見他睜開眼就站起身把頭鑽進暖和的被窩裡一陣撒嬌。
雖說寵物像主人,但與男人截然不同,這隻雪獒已然成了綺羅生在這陌生國度裡感受到的唯一溫暖。而不知為何,這條雪白大狗也分外喜歡綺羅生,比起真正的主人更加黏著他,為此青年沒少在每日體能訓練中被吃醋的男人下狠手教訓。
這個真名最光陰外號老狗的男人,據說與自己親生父親有過命之交,是一名在真正戰場上摸爬滾打、成名許久的傭兵。對於這個人,綺羅生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與其相處。一天裡絕大多數的時間,他都與最光陰、小蜜桃在一起,但最常見的就是他在鍛鍊,另外兩個在房間一角玩,各忙各的,彼此無言。
想起晨起時放在床頭櫃上的一杯恰到好處的溫水和藥片,綺羅生忍不住揉了揉雪獒毛絨絨的臉頰,「你的主人真是個怪人。」
小蜜桃睜著水汪汪的眼睛搖搖頭,彷彿在表達「他其實是太閒」的意思,綺羅生低笑一聲,又抱緊了牠。
不過說起「九千勝」這個名字,綺羅生就忍不住想要吐槽。
「這個名字到底是誰取的……難道勝了一萬次就要變成一萬勝?」
「在思考這個問題之前,你還有一場約要赴。」不知何時又返回的最光陰站在門口,好整以暇地看著道場上滾成一團的兩個白絨絨。
他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好,豎起的指間夾了一張精緻的純白色邀請卡,這樣的距離都能嗅到一縷清雅的茶香飄送。
這個香味與品味都讓他想起一個人。
臨山古照,雅少。

※      ※      ※

悠悠二胡曲,溫柔繾綣,並不濃重的柔淡憂傷就像一隻小手輕輕抓了一下心臟。
綺羅生佇立在門外靜靜地聆聽著,直到一曲終了,金髮青年放下手裡的二胡,仰頭向他方向看來,優雅溫和的輕頷首。
「笑劍鈍。」
「綺羅生。」
兩人四目相對,凝望了片刻之後,同時拿掉所有溫文爾雅的外交手段,輕笑出聲。誠然,這兩人即使是隨意的笑顏,也足以令跟著綺羅生同來、想要蹭茶點當零食的小蜜桃抬起前爪捂住了眼。
友情,一直是個神奇的存在,不是嗎?


—37—

由於綺羅生的介紹,每週有兩個晚上緝天涯都會來找意琦行補課。而這位小客人在家中另一位主人不在的時候,捎來了不少青春靈動的氣息。
平常時間到來接孩子的都是緝仲,今日卻換成了月寒霜,清雅端莊的女子一身素淨便服站在門口,提著一個手工風格十分眼熟的瓶子。那瓶子是陶瓷燒製,素白胚底,精緻的牡丹暗紋勾勒在看似簡陋的瓶身上,毫無疑問,這是綺羅生閒暇時製作的小玩意,而裡面裝著的,同樣是白髮青年在失蹤前親手釀下的酒。
女子微微一笑,已為人母的她這些年越發溫柔起來。示意緝天涯在書房裡再看一會書,她將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几上,同時攔下準備去泡茶招待她的銀髮青年。
「這是事情發生之前,綺羅生留在我那裡的,酒還差最後一個步驟沒進行,若繼續擱置下去,錯過最佳時期就會變味了。」月寒霜將瓷瓶推往意琦行的方向,看著他的表情,一字一句斟酌道:「當時綺羅生說,這酒是為了除夕準備的,所以我想……交給你,是最好的選擇。」
是否將這瓶未釀成的酒交給意琦行,她猶豫了許久。
綺羅生失蹤之後的一年,因為緝天涯仍在這裡補習的關係,緝家與意琦行往來得較為頻繁,銀髮青年的生活並未因為失去共同生活的人而陷入混亂,但有條不紊、甚至能稱得上嚴苛的日常作息反而令人擔憂。
過剛易折,太過堅強的人一旦崩潰,反而比普通人更難以恢復。
作為綺羅生的學姐兼好友,月寒霜是青年為數不多的親近人之一,說是情同姐弟也不為過。大學時曾因一個啼笑皆非的誤會與意琦行結識,再加上綺羅生的關係,算得上是半個家人的女子便多了一份心思看照著意琦行的狀況,相信且等待著青年的回歸。
此時此刻,看著凝視那瓶酒的蒼藍浮現了久違的柔和,月寒霜知道自己這次登門造訪是來對了。
半小時後,送走一大一小兩位客人,意琦行看著靜靜立在客廳桌上的瓶子,陷入無言的沉默。
許久,他緩緩在沙發坐下,也不用酒杯,直接拔了軟木塞,就著瓶嘴飲了一口。
沁涼的酒液滑過咽喉,留下的是新雪般冰冷清澈的氣息,綿長柔和的餘勁在齒頰間纏繞……尚未釀成便有如此口感,若是功成,又該是何種味道?
銀髮青年執著酒瓶在手中翻轉,瓶口處用繩子繫了一塊小木牌,是綺羅生的筆跡,寫著「雪脯」兩字。
一種極其微妙的熟悉感在心中蔓延,眼前彷彿浮現一道雪白身影,拿著一模一樣的酒瓶,離開酒肆,腳步輕快地走過人來人往的集市,走過幽靜樹林,帶著一身牡丹花香與清冷酒香,走到他面前。
「白衣……沽酒……」
腦中驀然浮現這四個字,意琦行茫然唸出聲,那些淡去的記憶又鮮活起來,一幕幕毫無規律而言的畫面閃過,時而是畫舫中的對飲談笑,時而是高峰之頂的月下舞劍,時而是看不見盡頭的復仇血路。
眉心忽然產生劇烈的疼痛,就像有人在拿刀強行破開頭顱一般。撐著額頭的手背突然落下輕柔的碰觸,意琦行強忍痛楚睜開眼,卻發現夢中的白髮青年脫離了那些場景,正站在與自己只有半步距離的地方。
那雙純粹的瑰紫眸子裡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末了,忽然伸手往自己眼睛一遮。
靠過來的身體如雲霧般飄渺不定,彷彿用上一點力氣就能讓他消散。意琦行巍然不動,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只任由那雪白的身影安靜地倚著自己,呼吸間,雪脯酒的香味越發濃郁起來,而腦部的痛楚也在這陣香味中一點點減緩。
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後,靜立的雪白身影終於有了動作。撤手退開時,意琦行卻忽然握上從眼前離開的手,蒼藍眼中浮現一絲銳利。
那一眼,欺霜傲雪、睥睨世間的傲氣盡現,雪白身影似乎微微一愣,卻是更快速的淡化、消散,但在徹底消失前,於雪白之中閃現了鮮血般刺目的淒豔紅色。
「綺羅生!」
意琦行用力地將這個名字喊出聲,四周似有無形阻力拉扯他,不讓他碰觸驚鴻一現的紅影。那身影轉瞬即逝,銀髮青年竭盡全力伸出的手握了空,同時只覺平衡一失,踉蹌著向前半跪下去。
意琦行用力眨了眨眼,迷霧盡散,四周仍是家中客廳,哪裡還尋得到綺羅生的身影?
不知不覺間已經汗濕重衫,銀髮青年抹過自己的臉,只見滿手冷汗。裝著雪脯酒的瓶子好好佇立在桌上,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量。
意琦行跌坐在地上,片刻後才起了身。
他走到書房,打開自己的電子郵箱。十三封新郵件,裡頭依然沒有最想見到的發信人與內容,怔愣地看了螢幕一會,他關上了電腦。
返回客廳,仰頭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恢復清明的蒼藍眸子只餘無法動搖的堅定。

※      ※      ※

「書上說,一對戀人長時間分隔兩地,會因為各自的交往圈子不同、交流與溝通減少而產生隔閡,從而導致感情減弱,最終分手。」
綺羅生正一邊看書一邊扯著銀色髮辮玩,這會兒乾脆直接趴到意琦行背上,將手裡的書本橫到正在批改論文的戀人面前,笑吟吟地問:「你覺得我們也會這樣嗎?」
「不會。」銀髮青年斬釘截鐵地回答,乾脆把筆電推到一旁,把背上的白髮青年整個撈進懷裡,安撫地拍拍他的頭,「再過五分鐘我就能完成了。」
綺羅生已經因為無聊而鬧騰了一晚上。
一手勾下意琦行的頭,打定主意不讓對方再看工作的白髮青年直接在他下唇啃了一口,「其實我有一個好主意,既可以避免這個情況發生,又能增進我們的感情。」
意琦行聞言,試圖拿回電腦的手一轉,在懷中人腰上一掐,淡定地道:「我也有一個更能促進感情、還能讓你安分下來的方法,你想知道嗎?」
就算關係已經到什麼都做過了的地步,綺羅生聽到這句話也不禁臉上一熱,不服輸地又啃了一口,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們若是再因為工作分隔兩地,就每天發一封電子郵件通報彼此生活情況。如何,這一局意老師可願意入?」
「你的局,我自然入得心甘情願。」已然沒有心情繼續工作,意琦行乾脆抱著懷裡的人往書房內的寬大躺椅上一擱。修長手指穿梭在髮間,眨眼間解掉為做事方便而隨意紮起來的辮子。
「意老師不繼續看論文了?」
「在那之前,得先給你一些事情做,我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你——喂!唔……」
以上對話,發生在綺羅生畢業第一年、第一次離家在外兩個月的前夕。
而本是一時興起的提議,在雙方的堅持下,久而久之變成了習慣。

書房裡,只開著一盞淺黃色的壁燈。
螢幕的光線照出電腦前端坐的人一頭血紅長髮,精緻如玉的面容沉靜,敲擊鍵盤的手指纖細修長,瑰紫眸子隨著正在打出的內容閃動鮮活情緒。

TO 意大教授:
恭喜你高升教務主任,可惜就職會沒能參加,等回去了我一定補上祝賀。
不知道你有沒有把去年送你的「天香」穿上,做衣服給你是讓你穿的,你將它收在櫃子裡不見天日,是變相嫌棄我的手藝嗎?
這裡雨夾雪的天氣讓我十分思念專屬暖爐的溫暖,今天早上忽然想起我還在好友那裡放了一瓶半成品的酒,算算時間,已經過了最後一道工序的時機,想必酒已經變味,我在釀酒業的第一個成品居然因此宣告失敗,挺不甘心。
那酒名喚「雪脯」,與你的感覺很像,等我回去釀出成品再請你鑑賞,保證令君滿意。
對不起,今年的除夕讓你一個人過。

流暢的打字旋律一頓,瑰紫眸子眨了眨,青年堅定地打出了接下去的一行字。
——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完成這封郵件,檢查沒有錯別字之後,綺羅生點擊了保存。
資料夾裡按日期整齊排列著三百多封沒有發出的郵件,每日一封,沒有中斷。
青年微微發了一會愣便退出保密程式,離開電腦前。
拉開窗簾時只看到陰沉沉的夜色,屋內明明開足了暖氣,但他仍是覺得很冷。
雙手環上了肩膀,綺羅生將頭輕輕靠上了牆壁。


—38—

為了將家裡死宅的兄弟拽出門,一留衣著實費了不少勁。
自從綺羅生失蹤後,意琦行的生活直接簡化成住家與學校兩點一線來回的守株待兔模式,深恐自家兄弟遲早悶出蘑菇,他開始百折不饒地拖人出門散心,心知對方吃軟不吃硬的個性,輾轉從天踦爵那拿到大學時綺羅生遺留的一本相冊,才總算將人拉出了門,雖然地點在意琦行的堅持下沒有離開淵藪大學太遠。
看著製冷效果在一年多時間裡突飛猛進的意琦行,藍髮青年忍不住搖頭道:「兄弟,就算綺羅生看起來白白軟軟的,你也不用把他當成兔子守著啊。」
翻看著手中相冊,明白一留衣是在擔心自己,銀髮青年抬頭用一個眼神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不用再勸,我自有分寸,這本相冊我會親自跟天踦爵致謝。」
「……」
「喝完這杯茶我再走。」
「……」
「你不是還有約會?」銀髮青年指向對方正在震動的手機:「我看到來電顯示了。」
被噎得什麼話都說不出的一留衣怒視著滿臉淡定的兄弟,最終只能悲憤地拎著外套往店外衝去。意琦行看他上了一輛藍色法拉利,車主見到他立刻遠遠向他欠身行禮,點頭回禮後收回了視線。
輕輕摩挲著手裡淺綠色的相冊,銀髮青年有些出神。
這是一次修學旅行中綺羅生拍攝的,多為花草風景,其中較為突出的大抵是對一隻淺灰色折耳兔多達二十張的全方位拍攝。認出將兔子翻個身拍拍毛絨絨肚皮的手指屬於綺羅生,蒼藍眸子泛起溫柔的笑意,忍不住撫過那張相片。
這一摸,頓時察覺指尖碰觸的厚度略有異常,銀髮青年立刻仔細檢查,很快在夾層中發現一張小心翼翼藏著的照片。
看到內容,似乎也明白為什麼會被隱密地藏起來。
照片中意琦行正給一隻大狗包紮傷口,大狗滿身泥濘看不清原本毛色,應該是為了感謝銀髮青年的援手,大狗用自己的舌頭友好地舔過他的臉——正是這一幕被抓拍成功。
照片自然是綺羅生拍的,然而當事人卻不太記得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認真回想也只想起那隻大狗有一雙很罕見的赤紅眼瞳,以及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名字:小蜜桃。
沒記錯的話,那似乎是一隻公狗。
重新將照片收好,意琦行忽然微微一愣,猛地抬起頭飛快環視周圍。
四周並無任何異常,只有陌生面孔的顧客,適才剎那間察覺到的注視感也已消失,那感覺太過熟悉,熟悉得令意琦行忍不住望著手中的相冊低聲自語:「是你……嗎?」
——若真是綺羅生,怎會不與自己相見?
自嘲一聲,意琦行一口飲盡杯中剩下的茶水,起身離開了茶室。
凜如霜雪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來人往的行人間,許久之後,一直站在剛才銀髮青年的視覺死角處的人才緩步走了出來,幾乎遮住半張臉的墨鏡後,瑰紫浮上淡淡氤氳。
在意琦行和一留衣來此之前他就已知情,奈何找不到脫身的機會,只能藏起來等他們離開。徹底冰封的蒼藍眼眸令他難以言喻地揪心,「意琦行」三個字哽在口中不能喊出,綺羅生只覺得這短短的半小時就耗掉全部的力氣,努力隱藏自己的氣息,但還是險些被發現。
茶室的主人見青年愣在原地兀自發呆,多少知道原因的金髮店主動手將人拉到角落的位置,為他端來了一杯親手泡好的牡丹花茶。
花茶清雅的香味與溫暖喚回亂七八糟的思緒,綺羅生漸漸回過神,衝坐在對面的金髮青年努力揚起笑容,卻在對方溫和的眼神下垮下嘴角,挫敗的撐住額頭。
「雅少,抱歉,我……」
「無妨,你在此休息,接下去的事情我一個人處理足夠。」鎏金長髮的俊雅青年唇邊噙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意,隱隱流動青碧色澤的眼出神地望向窗外,略帶哀傷。
「你此刻的心情……我深有體會。」

綺羅生出現在此,是因為一個致命的疏忽。
奉行「實力說明一切」的家族,最大的好處就是只要讓主要成員承認了自己的能力,剩下的只有處理必然存在的毒瘤。他的身邊即使有最光陰保護,仍是被植入了暗樁——雖然他有足夠的證據懷疑那是最光陰故意放進來,作為訓練的工具。
那暗樁潛伏至今只成功了一件事,而那正是此刻綺羅生回到這個城市的最大原因——他的電腦失竊,而那裡面裝有六百一十七封沒有寄出的信。
認為對手沒有成功破解保密程式是可笑的妄想,即使這麼做形同承認意琦行對自己的重要性,綺羅生仍然是來了,他不能拿意琦行的生命安全開玩笑。
而與臨山古照的店主相識的過程雖然崎嶇了些,但這並不妨礙兩個性格、愛好、品味都十分相似的人一見如故,結為莫逆之交。笑劍鈍的身分神祕,本人也只道是化名「碧眼銀戎」尋找失散多年的弟弟下落,綺羅生尊重他的隱私從不多問,只全力助他尋人。
這次他祕密潛回也是得到雅少協助,只為一舉剷除最後的麻煩,而對方同樣因為尋到一絲線索,綺羅生的目標亦是他要徹查之地,兩人便愉悅地展開了合作。
不過此刻,兩人都在各自走神,全然沒注意到一隻雪獒從茶室的後門溜了出去,追向意琦行離開的方向。

意琦行發現自己被一隻雪白大狗尾隨的時候已經是半小時後的事情了。
體型龐大的狗就跟在他身後三步距離,見他停下來立刻搖著毛絨絨的尾巴,赤紅眼睛水汪汪的瞅著他——雖然這眼神出現在一隻站起來有一人高的雪獒身上有些突兀。
意琦行默默與雪獒對視了十秒,從那寫滿討好和期待的大眼睛裡認出了這隻大狗。雖然體型變化很大,當年也沒能看清毛色,但那不變的眼神絕對是關鍵。
於是他蹲下身,伸手搔了搔雪獒的下巴。
「好久不見。」
大白狗對此的反應是興奮地嗷了一聲,毫不客氣地飛撲上去,將銀髮青年結結實實撲倒在地上,然後把雪白的頭埋進他懷裡挨挨蹭蹭,發出舒服的低嗚聲。
愣了半秒才反應過來,意琦行遲疑了一下才將手放到雪獒頭上揉了揉,隨即一怔。
一人一狗靠得極近,指間撥動的雪白毛髮間飄出了一縷淡得難以察覺的清雅香味,若非他對這個味道太過熟悉,也會將其忽視。
那是綺羅生慣用的香水,牡丹為原料,以特殊方法提煉的,將這香水作為生日禮物送給白髮青年的國際頂尖調香師,曾驕傲言及這香味是天下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抱著雪獒的手微微發抖,意琦行就這麼在原地愣了許久,直到雪獒離開他的懷抱咬著袖子示意他起來時才反應過來。
焦慮、擔憂,甚至恐懼,以及此刻得知綺羅生應是無恙的欣喜,混亂複雜的情緒令他站起身的一瞬都失去平衡,用手撐住膝蓋才沒摔著。
剎那間,眼角的餘光瞥到了身後不遠處的隱蔽角落,有抹淒豔的紅影一閃而過,而雪獒衝著那個方向高興地搖起了尾巴——雖然牠很快停了下來。
意琦行僵住了動作。
他沒有回頭。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他一直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呼吸變得沉重而綿長,汗水自他額頭滑落,跌在了地上。
最終,意琦行只緩緩握緊了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
「這位先生,你沒事吧?」
突然出現的聲音來自從街對面走過來的青年,一身裁剪大方的純白唐裝,僅在領子和袖口處繡有精緻的墨色龍紋,淡金色長髮紮成髮辮垂在身後,清貴優雅的面容滿是真誠的擔憂。
「我看你在這裡停留了很久,是受了傷嗎?」
這青年有著令人見之便生好感的氣質,不作假的眼神更是讓人難以拒絕他的關心,而被這麼一阻,紛亂的心驟然剎住,理智漸漸佔據了上風。
意琦行重新恢復冷靜,斂起外露太多的情緒與表情,向青年輕點頭道,「我沒事。」
「抱歉,是我多事了。」自稱是觀光旅客的金髮青年溫和輕笑,隨意挑個話題調節莫名僵硬的氣氛,意琦行僅偶爾回答幾句,言辭簡單卻條理清晰地解釋完畢。交談間,兩人逐漸離開,走遠。
意琦行刻意沒有去看留在原地不動的雪獒,甚至選擇性忽視了這名忽然出現的金髮青年衣服上極其熟悉的繡工,蒼藍眼眸寫滿堅定。
綺羅生,我相信你。
而在位處偏僻的巷子口,紅髮青年靠著牆壁,用手遮住臉,全身力氣像被抽乾一般,滑坐到地上。


—39—

大半張臉遮在風衣領子下的男人捏了捏鼻子,忍下打噴嚏的衝動。
這個城市的晝夜溫差變化很大,加上剛下完一場暴雨,空氣更是陰冷潮濕,有些不耐地透過瞄準鏡觀察對面公寓裡的目標,指節扣在扳機上摩挲著。
他在等,等雇主的通知。
「快點搞定這個麻煩的任務,回去泡個溫泉浴……」
輕聲的自言自語突然卡住,男人猛地僵住了動作,連呼吸都為之停滯。
刀尖抵在後頸的森冷令全身爬起雞皮疙瘩,他壓根兒沒發現來者是何時靠近,甚至到這一瞬間,是對方刻意放出了殺意,他才察覺到。
一滴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他聽見背後傳來一聲甚是溫和有禮地詢問,「閣下就是迷眼乾闥?」
這聲音低柔磁性很是動聽,但這種情況下非但讓人無法欣賞,這聲音反而與惡鬼的催魂曲沒兩樣。
是與不是都不能回答,迷眼乾闥陷入了心理交戰,而對方也沒有足夠的耐心等他的答案,繼續十分有禮貌地說道。
「我要保下閣下的任務目標,所以只能抱歉了。」
迷眼乾闥最後的記憶,只有那充盈在呼吸間,那濃郁而醉人的牡丹芬芳。
綺羅生鬆手放掉已經失去呼吸的身體,雨水的潮悶混著血腥味令人難受,壓抑的瑰紫眸子緩緩看向了對面。
銀發藍眸的青年正在電腦前認真地辦公,並未發覺到公寓對面拉上拆遷封條的舊大樓裡發生了什麼。
上一次像這樣在暗中注視著意琦行的一舉一動,是大一的時候。
兩棟建築物之間的距離不過百米,卻是此時此刻無論如何都不能踏過的界限。
自信銀髮青年的警戒心在自己面前從來失效,綺羅生出神地看了許久,直到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震動,低頭回了一條「事成」的短信,最後再看了一眼那亮著燈光的視窗,卻愕然發現銀髮青年竟然抬頭看向了自己的方向。
全身動作為之一僵,綺羅生幾乎無法抑制身體的微微顫抖,他知道意琦行不可能發現他,但與那雙蒼藍的眼睛對視上,一直堅持著的意志幾乎要崩潰在那熟悉的視線中。
眼中所見只有黑暗中顯得格外安靜的舊大樓,意琦行微微蹙眉。從傍晚起一直存在被監視的感覺在自己抬頭之後徹底消失,並未感覺到惡意,他便也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收回心思繼續準備教案。
緩緩後退了幾步,綺羅生強迫自己轉開眼,用力吸了一口氣,轉身飛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趕到笑劍鈍那裡的時候,金髮青年已經處理好一切,看著螢幕裡不停跳動的資訊,竟然微微蹙著眉頭——這個表情出現在溫柔閒適的雅少臉上,絕對可謂之奇觀。
「雅少?」綺羅生吃了一驚,很快反應過來,「是令弟有消息了?」只是看來並不是個好消息。
「……嗯。」笑劍鈍拿著摺扇的手一緊,指節甚至泛起了蒼白,良久之後,他才有些恍惚地說,「無論如何,總算是有白帝的消息了……。」
眼見螢幕上跳動的資訊是一個構架龐大複雜的地下販賣網路,笑劍鈍正在瀏覽的是人口販賣的方面,綺羅生頓時了然,安撫地握住他僵硬的肩頭。
「雅少,你現在打算如何?」
溫和的棕色眼睛籠罩上一層冰冷,純粹的青碧色澤清晰浮現,笑劍鈍冷冷注視著面前電腦,提取出幾份必須的檔案後,他輸入清除所有資料的指令。
「這樣的禍害,毀了吧。」
綺羅生頷首,他的手裡正拿著那台失竊的電腦,毫不猶豫將那存放了數百封郵件的硬碟徹底摧毀,他接過笑劍鈍遞過來的隨身碟。
「這裡面的資料足夠你向最光陰交代了。走吧,我送你。」溫柔的笑容終於再次出現在他的臉上,「你的時間所剩不多了,不是嗎。」
綺羅生一愣,下意識握住了自己鮮紅色的頭髮。
是的,距離「意外失蹤」到「確認死亡」的兩年期限,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時間。
「不用找了,我已經到了。」灰色長風衣的男人悄無聲息地踏進客廳,並未靠近。
今天他沒有戴白狗面具,淺金色的眼睛鎖定綺羅生,卻只是靜靜地站在入口處看著。
「你不是趕時間?還不快走。」見青年毫無動靜,最光陰煩躁地催促了一聲。
綺羅生用力搖搖頭,晃去心中突然產生的猶疑,時間所剩無幾,他依然端端正正地向男人鞠了一躬,才往外頭跑去。
紅髮的身影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剎那,一直在竭力忍耐的最光陰終究沒忍到最後,伸手握住從眼前劃過的豔紅髮辮,急促地喚了一聲:「九千勝大人!」
不是調侃或者戲謔的語氣,飽含了太多感情的一聲呼喚讓綺羅生疑惑地回頭。最光陰看著那雙茫然的瑰紫,握著髮辮的手在發抖,卻不肯再用力地抓住讓他感到分毫疼痛。短暫的沉默之後,終究是他率先錯開目光,低頭在掌心的柔軟髮梢上落下專注的一吻。
然後他鬆開了手。
絲絲縷縷的髮絲從指間錯落,只殘留下淡不可聞的牡丹暗香,以及無法握住的明豔虛影。
「去吧。」

※      ※      ※

看著前方滯留車輛在高速公路上排成一條長龍,根據經驗,一小時都難以向前移動超過一百米,縱有高超車技也無處施展的笑劍鈍無奈搖頭,溫言勸慰副駕駛上坐立不安的白髮同伴,「估計要等車禍現場處理完畢,交通才能逐漸恢復。」
時間是晚上十點四十七分,他們已經因為堵車在這條路上停留了許久,來時一路暢通,回程卻遇上車禍,綺羅生一瞬間覺得今天大概是不宜出行。交通短時間內難以暢通,可無論如何也要在今天十二點前見到意琦行,他握緊手心,瑰紫眸子浮現堅定。
見綺羅生開始脫外套,只剩下裡面一件襯衫,並捲起雙手的袖子固定好,金髮青年微微一愣,雖然他大概猜到對方想做什麼,但……這麼急?
俐落紮好還沒來得及染回白色的長髮,綺羅生下車簡單活動了四肢,向友人抱歉一笑,若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笑劍鈍用手支著下巴,姿勢優雅地伏在方向盤上,淺金色長髮如瀑鋪展,他瞧著速度極快的雪白身影數個呼吸間已消失在夜色中,輕輕笑道:「一路順風。」
在心裡估算了一下從這裡到目的地的距離,青年眼中笑意更甚。以綺羅生的身手跑完六公里的距離絕對沒問題,只是看他如此焦急,不知是否會注意別消耗太多體力……
察覺自己的思路有些對不起好友,笑劍鈍輕咳一聲,取了張CD播放,放鬆著靠上椅背,閉目養神。
不過,他仍是忍不住感慨地喃喃自語,「年輕真好……」

細雨連綿,入夜的空氣中帶著濕潤的青草氣息,這是個令人覺得舒爽的夜晚。
腳步不停,穿過熟悉的街道,並沒有改變太多的城市使各種捷徑小路保留下來,離要回去的家越來越近,綺羅生卻漸漸慢了下來。
終於到達目的地時,只用了半小時的時間,綺羅生站在家門口,氣喘吁吁地抬頭望向二樓。書房的燈亮著,窗戶未關,乳白的光線在夜色中顯得朦朧。
歸途上的焦急,兩年裡不曾間斷的思念,這一刻全部化為了近鄉情怯,讓青年在門口呆立了好一會,才重新有了動作。
鑰匙在兩年前的事故裡損毀,按門鈴的話必然有人來開門,但那太平常了……
他想給意琦行一個驚喜。


—40—

窗台上那盆緝天涯數年前寄養在這裡的迎春花生長得極好,雖然這花不畏寒風、不挑水土、適應性極強甚好養活,卻不知為何在緝家總種不活,才會搬來了意綺家,但也能看得出曾被細心照顧著。只是顯然照顧的人不擅修剪,青翠的藤蔓垂落,枝葉間點綴著黃嫩花朵,隨風搖曳,煞是可愛。
決定從二樓窗戶入侵的綺羅生在靈巧地向上攀爬時看著像繩索般垂下的花枝,忽然想到了什麼噗嗤一聲輕笑,同時按住邊沿,在牆上一蹬,直接藉力翻身跳上了窗台。豔紅髮辮從他肩頭劃過俐落弧度,落地時甚至沒發出任何聲音。
意琦行並沒有如他預期的在靠窗的辦公桌前,青年對此頗有些遺憾,他坐在書房那張寬大的躺椅上,手中拿著看了一半的書,竟是閉目睡著了。
從呼吸聲可以聽出銀髮青年睡得並不安穩,沒有清醒時的冷漠凌厲,微蹙起的眉心與眼下明顯的暗色令意琦行顯得蒼白憔悴不少。
綺羅生屏息而立,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將腳步放到最輕,悄然靠近。
意琦行長年習武,身手不凡,卻不知為何警戒心從來對綺羅生無效,一如現在綺羅生在躺椅旁蹲了下來,輕巧地將架在鼻梁上防止眼睛疲勞的眼鏡取下來他都沒有醒,指尖拈著幾縷零落的銀髮撥到旁邊,他一點點靠近,將自己的唇印了過去。
同樣柔軟的觸感交疊,輕舔吮吸時順著唇間的空隙滑入,舌尖糅合彼此溫度,隨著親吻的持續進行,意琦行漸漸有了清醒的跡象。
嗅到的氣息太過熟悉,收攏雙手擁抱住的是魂牽夢縈的身體觸感,不想睜開眼,不願睜開眼,唯恐又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如果醒來只能看到孤身一人的現實,寧願此刻在夢中不清醒。
意琦行只管用力將依偎在懷中的身體抱緊,恨不得將他與自己合為一體,綺羅生被抱得有些呼吸困難,攬著腰背的手臂甚至勒得疼痛,但他不管不顧,用相同的力道回應,一聲聲喊著意琦行的名字。
這擁抱與呼喚過於真實,意琦行終於在耳邊不停呼喚下睜開眼,蒼藍與瑰紫相對凝望的那一刻,意琦行渾身劇烈一顫,是欣喜若狂,也是難以置信。陌生的紅髮刺得心頭一痛,托著青年下頷把人拉到唇貼著唇的距離,指腹摩挲著真實的溫軟細膩,久久無法平靜,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臨到關頭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
既然語言不足以表達情感,那就只有用行動表達是最有效的方式,心裡疑問再多,但那不是現在的重點。
意琦行一向是行動派的中堅代表,想做就做,飛快解起了綺羅生的襯衫扣子。兩年的分離倒也沒生疏,幾下就讓領口大開,露出了精緻優美的鎖骨,在上衣滑下半邊肩膀的時候青年才反應過來,一把按住不安分的手。
「等等,我……」
雖然對此有所覺悟,或者說早就決定好用這個法子逃避意琦行對他失蹤兩年的怒火,但這進展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些?不僅預想中的意琦行淚漣漣都沒出現,甚至直接扒起自己的衣服,實在太不科學了!
「不等。」蒼藍眸子浮現近乎孩子氣的執拗,手指沒入柔軟髮絲,輕易地拆了髮辮,血色明豔的髮絲如瀑披散,牡丹花香清雅宜人,意琦行埋首在青年脖頸間低聲道:「綺羅生,我已經等了兩年。」
青年聞言怔住,意琦行的眼中有著毫不掩飾的慾望,面對這樣的眼神,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鮮嫩的粉色,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再度按住對方蠢蠢欲動的手,抓緊自己散開的衣襟。
「不行,還是要等等。」覺得這個姿勢在目前處境顯得頗微妙,綺羅生鬆手不是不鬆手也不是,最後乾脆背過身搖頭:「我要洗澡。」
只道是他潔癖發作,扣住試圖離開的腰身,意琦行將人緊緊摟在懷裡,不以為意的說:「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很介意!」綺羅生對此很堅持,「我是跑回來的,滿身塵土和汗水,所以現在必須洗澡。」
被這句話提醒,意琦行頓時留意到之前腦子裡一閃而過的疑惑,綺羅生的體溫比較常人一向偏低,不易出汗,但剛才抱在懷裡時明顯發現牡丹香味被體溫熏染得濃郁,十分誘人。
「跑了多遠?」看他心虛低了低頭的反應就知道距離肯定不短,好氣又好笑,意琦行直接攬著綺羅生的腰一提,帶著人往浴室走。
無比坦然,無比自然地說:「那就一起洗吧。」

※      ※      ※

被扛……不,是被帶進浴室之前,綺羅生匆匆抬頭瞥了一眼外面。
整齊的房間地上已經凌亂散落著好幾件衣服,間隔幾步的距離都有一件衣服,包括意琦行的睡衣和他自己的襯衫褲子。
走神了一秒想著幸好地板很乾淨不用擔心,意琦行已經扭了開關,淋浴頭的熱水嘩啦啦噴出來的時候他蓋住綺羅生的眼睛,另一手已經去按了沐浴乳,搓揉出泡沫,仔細在懷中的身體上抹均勻。
綺羅生在要奪回自主權的時候被腰間幾下揉捏奪走了力氣,舒服得手腳發軟的碰觸展開著,青年摟住意琦行的脖頸,目前的姿勢令他幾乎找不到平衡點,地上的濕滑更使他有隨時會摔倒的錯覺,這導致他完全落盡對方的掌握之中。
「意……琦行……」彆扭的姿勢令人不安,綺羅生掙扎著想要站直,糾纏間攥了滿手銀髮,但又捨不得用力扯住,一時陷入混亂。
意琦行見他眼角泛紅、看著自己搖頭的模樣,心一軟,讓他腳下著地,重新站穩了。
綺羅生剛鬆了口氣,卻見意琦行在他面前半跪下來,手被握住的時候他愣住了。
左手被意琦行放到唇邊,柔軟的觸感印上無名指。
瑰紫眸子錯愕睜大,這行為代表的含意不言而喻,意琦行並未說什麼,一吻之後只抬頭望著綺羅生,蒼藍眼眸滿滿都是只為一人而存在的溫柔深情。
眼前有些朦朧,綺羅生堅持那是浴室裡霧氣瀰漫導致的。握在一起的十指摩挲,交纏扣緊,俯下身,額頭貼著額頭,唇舌繾綣間無聲傳達自己的回答。
他們之間,從來不需要太多言語。
身後的撞擊深入而沉重,綺羅生好幾次都險些手滑失去平衡。
撐在水池邊沿的手被意琦行握住,維持楔入的姿勢掰開青年用力攥著瓷面的手指,將他不容分說按進懷裡,隨姿勢又往深處進入幾分的刺激令綺羅生不禁仰起頭。凌亂的紅髮與銀髮濡濕地交纏在一起,無論是身前還是身後,同時進行的快感令禁慾了兩年的身體逐漸有些難以負荷地茫然。
說不清是不是因為今天的綺羅生與往常不同,豔麗如血的色澤雖然刺痛了眼,卻同時被肉體結合的溫暖安撫了莫名焦躁的心。根本控制不住對於這個人本能的渴望,高熱而緊緻的內裡纏綿著不斷挺入的慾望,每一下進入到深處的撞擊總能換來一陣痙攣的回應,就像被緊緊含住了不讓走,而這令進出的頻率與力道在交合間失衡。
一次比一次更用力的撻伐,現在的溫度遠遠不夠,還想要得到更多,更多……
明豔的髮絲黏在濕漉漉的臉頰上,襯得那雙半闔著的紫眸更加波光瀲灩,過多的快感累積令那雙眼中已經水霧氤氳,彷彿隨時都能落下淚來。
溫潤的嗓音早在不斷的喘息中染上沙啞,「意琦行」三個字含糊在唇間,被強橫的疼痛力道撞得破碎。劇烈的歡愛令快感不斷累積,持續地高潮,無力的腰身再也無法支撐,綺羅生被壓得靠上了面前的玻璃。
意琦行忽然掬了一把水抹過沾染了霧氣的鏡子,清晰鏡面瞬間映出兩人交纏的身影,綺羅生第一時間甚至沒反應過來。鏡子裡那紅髮青年的眼角與面頰都泛著醉人嫣紅,激烈摩擦造成的酥麻刺激已經令身體產生無法克制地輕顫,肌膚上布滿斑駁痕跡,背後專注的蒼藍滿是慾望,甚至失去了理智,有的僅僅是完全擁有對方的渴求。
這一刻,精神上得到的滿足與快意甚至凌駕於肉體之上,直面如此親密行徑的羞恥感早被拋到九霄雲外,完美契合的身體不顧一切地纏綿,第一次徹底放開所謂的矜持或收斂。
索求、回應。
渴望得到屬於這個人的一切,將他從裡到外染上自己的氣息,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聲音只有自己能夠讓他出現,只會為自己而出現。
面對意琦行失控般的渴求,綺羅生的熱切回應絕對是使情慾更加飆升的主要原因,即使這行為已經使他產生了被燒傷的疼痛,但他依然緊緊擁抱著他,豁出一切的包容、接受、回應。
「意、意琦行——!」
直至同時到達極致的巔峰,綺羅生忽然一口狠狠咬上意琦行的肩膀。這一下毫不留情,唇齒間瞬間散開血腥味,意琦行吃痛,卻是滿心的滿足與欣喜,用相同的力道狠狠將綺羅生抱在懷裡。
這代表著綺羅生同樣失去了理智,這也是他們之間第一次這樣瘋狂地做愛。

擦乾彼此身上的水分,意琦行將徹底沒力的綺羅生抱回床上。
深陷柔軟被褥中,累得睜不開眼,他摸索著把自己埋進溫暖懷抱,在輕柔穿梭在髮間的手指安撫下,沉沉睡去。
終於能再次將這個人真實地擁抱在懷裡,意琦行凝望懷中睡顏,聽著平穩的呼吸與心跳,俯身在綺羅生眉心落下無限溫柔的一吻。
「歡迎回來,綺羅生。」


—尾聲—

一留衣看著桌上並排放著的兩張名片,嘴角抽搐。
都是純白為底色,兩張卡片上的暗紋分開看時是只是單純的牡丹,合併在一起卻是完整的花開富貴。
淵藪大學 文學院院長 意琦行
淵藪大學 藝術學院院長 綺羅生
——不就是張名片嘛,連這都要放閃光,你們至於嗎!
「……我在想,意琦行現在一定特別想把藝術學院砍掉一個字,這樣看起來更工整。」沉默良久,一留衣只憋出這麼一句吐槽。
端著剛泡好的牡丹花茶淺飲了一口,白髮青年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新官上任三把火,綺院長對即將展開的新工作可有什麼規劃?」決定不再糾結名片問題閃瞎自己的眼睛,一留衣有些疑問,「既然是你上任院長,為什麼意琦行還要急匆匆地喊我回來幫忙?」
「因為我和他這次把之前積累的年假都用上了。」雪白長髮的學院長抬起左手,無名指上一圈精緻的鉑金指環在燈光下流轉著純粹的光澤,他優雅輕笑道,「十周年紀念日,牙買加海岸之旅。」
「嘖,兩個即將奔四的中年大叔,是打算勾引一群沙灘美女回國當旅行伴手禮嗎?雖然你們的長相和十年前沒什麼差別。」習慣成自然的吐槽之後,一留衣赫然轉過腦子,意識到銀髮兄弟十連召喊他回來是為了什麼,憤怒地拍桌而起:「混帳!你們去風流快活留下我給你們收拾爛攤子?癡心妄想!異想天開!白日作夢!爺要罷工!罷、工!」
「這是任令通知書,我順路幫校長帶過來的,一留衣,辛苦你了。」白髮青年溫柔微笑地頷首,對兄弟的發飆暴走淡定以對,擺明吃定對方。
「要我答應可以,讓意琦行把他的學生送來當祭品!」
「只要寄天風首肯,自然一切隨你。」
乾脆應下的綺羅生反倒讓一留衣躊躇了一下,被教導得正直純良又無比固執的十佳好學生寄天風堅持師生之間不能逾矩,陷入僵持的關係已經困擾他許久。
「真的什麼都隨我?」
「只要是寄天風自願,意琦行自然不會阻止。」綺羅生的笑容越發無辜兼無害,端起一杯親手泡的花茶推到他面前,「我們這次的休假有三個月,加油啊,兄弟。」
「……好。」一留衣咬牙,跳下這個擺明是特意針對他挖的坑,「看在寄天風的分上,這次我就幫你們了!」
達成目的,綺羅生滿意地起身離開。推門走出時看見被當成誘餌的藍髮青年站在門口發呆,見到他頓時嚇得立正,尷尬地笑了笑。
「綺、綺老師。」
白髮青年鼓勵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了聲「加油」,直接將寄天風推進辦公室,關門反鎖。
「兄弟,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走出辦公樓的時候,外頭豔陽高照,他忍不住抬手擋住了刺眼的陽光。
一隻手從後面伸來按住他的手背,無名指上有著一枚同款式的鉑金指環,綺羅生放鬆地往後一靠,頭便穩穩枕在了來者的肩膀上。
陽光的暖意柔和了堅毅的眉眼,眼睫相抵,交換了一個親暱的碰觸。
「天涯的十六歲生日要到了,送什麼禮物好呢?」
銀髮青年很認真地思考片刻,回答道:「在她邀請男同學到家裡一起慶祝生日的時候,別讓緝仲當場要了那小子的命?」
「……」白髮青年的動作微微一僵,「你發現了?什麼時候發現的?」
「在天涯最近總讓她的『綺叔叔』接她放學的時候。」
這話怎麼……聽起來似乎有那麼點怨念在?綺羅生輕笑著用力捏了一下交握的雙手。
「那,我也不告訴緝學長你沒有在第一時間扼殺這段戀情的萌芽——你明明有很多機會,那也是你的學生不是嗎?」
「用一個晚上舉例論證讓我認同『青澀的校園戀情是難得的人生歷練』的人是哪位?」
綺羅生停下腳步,挑起修長的眉眼,「意老師是打算繼續和我五十步笑百步,還是一起準備說服緝學長的演講稿?」
「自然是後者。」別有深意地看了看裡面,意琦行淡淡笑道,「我們走吧,在裡面的情況還沒發展到少兒不宜之前。」
提起自己一手促成的好事,忍俊不住的綺羅生忽然想起什麼,走到整備室拿了一個牌子,走到大門前掛上。
「禁止打擾」四個大字鮮紅顯眼,綺羅生這才滿意地拍拍手。
「走吧。」
相視一笑,他們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年年歲歲,韶華流逝,他們彼此相守,再也不曾放開這交握的手。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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