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露頭角
位於四魌界最下層、四魌天樹根部的火宅佛獄實在是個糟糕的地方,資源的極度貧瘠必然促成競爭與殺戮,自相踐踏屠戮的結果,就是火宅之人較之其他三界有著更極端的功利之心。
開口閉口就是火宅利益的咒世主絕不是在言語上首開先河之人,早在前王邪天御武時期便以此為宗旨,更甚者,即使是死後,前王也身體力行地使「利益」二字在他的遺骸上完美呈現。
佛獄大多數人喜愛自己的稱號甚於自己的名字,例如仲裁者就幾乎忘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因為那東西表現不出他的任何價值。佛獄沒有稱號的人就是無價值的廢物,佛獄沒有神祇,沒有溫情,甚至沒有信仰,唯有最高的利益。
佛獄隨四魌天樹同在的千秋萬載,唯有適者生存,物競天擇。而這所謂的「天」,就是佛獄的利益。
沒有人會甘居汙穢之地,沒有人會有享用別人殘羹冷炙的癖好,尤其是頑強掙扎的彪悍種族,於是佛獄的前王邪天御武發起了四境之戰,矛頭直指號稱詩意天城的上天界,這場本就實力懸殊的戰爭,就如同蚩尤戰黃帝。
那時,佛獄還沒有凱旋侯這注定要成為傳奇的名字。
那時,咒世主已身居高位,太息公嶄露頭角。
這場迫於生存發展而發起的戰爭,自邪天御武被困後迅速轉向頹勢,隨後就是孤注一擲的瘋狂反撲。
那時,咒世主繼承了佛獄精神,成為了現在的王,而太息公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在兵敗如山倒的反撲中,太息公第一次看到了拂櫻。
在不死不休絕望反撲的戰場上,那個髮色黑綠的年輕人冷靜得讓太息公驚嘆。
他不執迷於前王旨意下那至死方休的戰爭,他與他的副體,冷靜地為大軍留下後路,然後又藉助地形之利,減緩了上天界追兵的腳步,在一片絕望的戰場上,以一支小隊的微小代價,換得他所屬整個大部的有生力量。
他右眼下有一條月牙般的傷痕,紫黑的眼眸中,透露出一股眾人皆狂我獨醒的老成之氣,他身邊圍繞著一群有著同樣眼神的同伴,他們眼中全然是對年輕人的信任。這在階級分明,以利相交的佛獄,簡直是一群異數。
邪天御武的狂意終是被上天界那群刀龍們的強大氣場給壓了下去,戰爭的結果也與那遠古的蠻荒之戰無異。
蚩尤失敗被囚,經過數甲子之後,腦袋被砍下,屍首被分解,牙齒骨骼成為無堅不摧的神兵利器,血水化為鹵池。
前王也同樣。
此戰之後,火宅佛獄不得不暫且沉寂,以咒世主與太息公為首的上位者極需對一片凋敝的佛獄進行整頓。這一戰之後,佛獄雖是更顯蒼涼蕭索,然而只要火宅最高利益猶在,人心不死,佛獄猶有可為。
太息公殺伐決斷的強硬手段,便在戰後事務的處理中彰顯出來。
一大批人因失職被斬殺,更多的人因為舉措得當而被提拔,其中就有仲裁者等後來一批堪稱公務員楷模的實幹人才。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在那些受賞者中,她竟沒有找到那個令她眼前一亮的年輕人和其同伴們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還很年輕,身子骨也還沒有完全長開,樣貌算不得有多出眾。
但是,在佛獄,只要是太息公想要找的人,沒有尋不到的。
一天後,副體玷芳姬傳回消息,說人已經找到了。
「他的稱號是什麼?」太息公問。
「那人已無稱號。」公副答。
「此等人才,居然會沒有稱號?」
「那人原號『先鋒者』,因在戰場上違背軍令,被撤銷了稱號,本來違背王命當斬無赦,但又因斷後有功,功過相抵,得以保全性命。」公副道。
「哦,那他現在人在何處?」太息公道。
「被貶去西軍馬廄……牧馬。」公副猶豫了一陣才道。
「什麼!」太息公面露慍色。
公副一驚,公向來是喜怒不形於色,這次竟為了一個平民而怒。
「但這個裁決是公下的,難道公沒有印象了嗎?」公副連忙提醒道。
太息公略一思索,卷宗中的一個名字便自她腦海中跳了出來。
——先鋒者,本名拂櫻。
太息公嘴角揚起一個微笑。
嗜血的狂花嗎?
第二章、傲世狂花
戰事既停,軍中糧草事務的管理上也就疏忽了。
太息公身著一襲尋常黑衣,就這麼光明正大地進了西軍馬廄。
看那一群馬給養得膘肥體壯,太息公心中忽然起了一股莫名的戾氣。
馬廄邊上有一草屋,太息公走近,便見「拂櫻齋」三字赫然躍入眼中,字是以指力刻入石中,頗帶了一些主人的不羈。
透過支起的竹窗,太息公只見那個清俊男子正在翻閱一本書,似是沒有察覺她的到來。
火宅佛獄本就是暗無天日的地方,拂櫻就著豆大的燈火,臉上半明半暗。
她駐足細細看著他的面容,只見他低垂著眼,一派寧靜,五官過於清秀,這樣貌,在佛獄……真是容易受人欺侮啊。
然而,這想法在下一瞬便被改變了。
拂櫻抬起眼來,目光冷冽、清亮,如同染了霜的奪命名器。
太息公朝他微微一笑,極盡魅惑,繼而推門進入。
拂櫻也不驚詫,溫和有禮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剛才讀書入了迷,未能迎接貴客,真是失禮了。」拂櫻的聲音溫文爾雅,雖不是太息公所喜歡的,卻也聽著順耳。
太息公瞥了瞥桌案上的書,右下角寫著「楔子」二字。
「吾乃邪玉明妃。」太息公看著他的眼,淡淡道。
「拂櫻有幸。」拂櫻聽罷,站起身來回道。
太息公抬起眼來看著這個清秀的男子,揣度他接下來會怎樣做。
拂櫻站起身來,回過身去,自身後的櫃子裡取了一個乾淨的木杯,就著桌案上的茶壺,斟了杯茶,放到她身前。
太息公愕然,然而只一瞬,她便笑道:「吾以為吾應該得到更高的待遇。」
拂櫻回道:「明妃來此,如果只是為了更高的待遇,例如……跪禮,那應當報出另一個稱號才對。汝無所求,吾何必自作多情……錯了,是自作多禮。」
太息公聽罷,將那杯粗茶飲下。
本以為鄉野間不會有什麼好茶,可這茶入口,便有一股暗香沁入五臟六腑,暗香中還蘊含著些許腥甜,太息公閉目仔細回味了一番便道:「上品的血櫻蘭,非一般茶品。」
拂櫻也輕輕抿了一口茶,然後道歉道:「今天明妃來得忽然,若事先打個招呼,汝便可品那剛泡好的血櫻蘭,韻味更勝此三成。」
太息公放下茶杯,定定看著拂櫻,語氣中摻雜了一絲陰鬱,道:「吾第一步踏入這西軍馬廄,心中就起了一股無端戾氣,你可知原因為何?」
拂櫻靜默了一下,繼而抬起眼來,眼神中已然明瞭。
「明妃是嫌棄拂櫻把這些馬兒餵得太過膘肥體壯了是麼?」
太息公眼中染上了欣賞之色。
拂櫻又道:「真正的戰馬,要比這些馬精瘦一些,神氣也是全然不同。如今兵刃入庫,馬放南山,大戰過後,為不得已之時勢。這些馬兒生不逢時,但不知道……」拂櫻忽然緘口不言。
太息公看著他,幽幽道:「不知道什麼?」
「不知拂櫻是否也生不得時?」
太息公不語,只向拂櫻勾了勾手指,拂櫻是知趣之人,便站起身來,走到太息公身旁俯下身來。
太息公的手指如同靈蛇一般,輕柔地自他略顯白皙的面頰上畫去,然後游移在他右眼下那條細如月牙的疤痕上。
拂櫻的眼直勾勾地看著她,眼神堅定,絲毫沒有動搖。
「拂櫻,做人不可太高調。」太息公朱唇微啟,吐出這幾個字。
拂櫻神色一凜,卻又聽她道:「拂櫻,你以為你命在你或在天?」
太息公的聲音極盡魅惑卻又夾帶威嚴之意,她饒有興趣地看著拂櫻,猩紅的長指甲若即若離地掃過拂櫻紫晶般的眼。
拂櫻啊拂櫻,你到底是條忠犬還是隻猛獸?是俗物還是……
「火宅天無日月,要天何用?拂櫻之命,唯在火宅最高利益中。」拂櫻決然道。
「哈哈哈哈哈……」太息公大笑,忽然神色一凜,劈手就給了拂櫻一巴掌,怒斥道:「好個拂櫻!你將王置於何地!」
這一巴掌雖是抽得不重,拂櫻嘴角卻也見了血。
拂櫻直起脊樑,用手指擦掉嘴角滲出的血絲,居高臨下,一副睥睨之態,冷笑道:「前王邪天御武一意孤行,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點挑起了一場四境之戰,汝們難道都是贊同的麼?在戰機不利之時還下了絕命,戰至至死方休,汝們難道也毫無意見?佛獄的生存與發展,便是佛獄的最高利益,違背佛獄最高利益的王,拂櫻還該頂禮膜拜麼?佛獄的利益,本就不該是王的個人利益!」
太息公聽到這般大逆不道離經叛道之言論,再看拂櫻氣焰囂張如那嗜血的妖花,狷狂的眼在佛獄永無天日的暗夜中散發著紫晶般的異彩,臉上不由得露出欣悅之色。
「先鋒者,你果真不負此稱號。」
拂櫻一愣,既而明白了過來,但心頭一時思緒萬千,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太息公慢慢站了起來,緩緩走到他身前,道:「先鋒者,你之發言非常精彩,令本公驚異,你之提案,本公將向王提出……」
拂櫻是何等機敏之人,聽到她這一聲「本公」,立刻單膝行了個跪禮,道:「先鋒者謝公之厚愛!」
太息公彎下腰去,勾起拂櫻的下巴,朱唇挨著他的耳朵,繼續接著上句,道:「本公將向王提出此議案——待你達到相應的階級之時。」
「那麼,先鋒者,現在本公就向你下達一項任務,本公希望汝之能為不輸於你之口才。」
同年,先鋒者與他之同伴兼下屬——衝擊者、伏擊者等人,秘密潛入殺戮碎島,在敵我實力無比懸殊的情況下,誅殺在四境之戰中倒戈於殺戮碎島的佛獄叛徒,簽訂了兩界互不侵犯協議。
那一年,拂櫻十九歲,在西軍馬廄養了九個月的馬之後,開始了他的漫漫征途。
第三章、箭在弦上
自接受殺戮碎島任務以後,俯仰百年而過。
拂櫻亦以百戰不殆的功績得獲賜號「凱旋侯」,成為佛獄年輕一輩的傳奇。
那夜拂櫻剛出軍營,一陣異香襲來,這個氣味他並不陌生,佛獄裡擁有這種香氣的人只有二者,一個是公,第二個便是公副——玷芳姬。
玷芳姬看看四周,道:「侯為佛獄果真鞠躬盡瘁,這個天色還在軍中。」
「勞公副費心,軍中的屯所便是凱旋侯的居所,在軍中無人不知。」
玷芳姬看著眼前之人,只覺他的城府似乎比數年前更深了,便笑道:「侯之辛苦,斷不會沒有回報,公一直期待著……」
拂櫻聽她話中有話,眉一挑,道:「哦?公的意思為何,公副請明說。」
玷芳姬笑道:「侯知道公當年為何對侯另眼相看麼?全為侯一句『佛獄的利益,本不該是王一個人的利益』。侯說這話的神色,與王頗為神似。」
拂櫻凝神思索話中深意,並不急開口答話。
玷芳姬看他神色,不由得掩口吃吃笑:「侯不必多慮。公非是侯心中所想之人,若為爭權奪勢分裂佛獄,選擇一個更聽話的傀儡豈不是更好?公與王已在等候侯之到來,侯到時只需以自身意願來發表言論即可。一切,皆以佛獄利益為重,望侯切記。」
拂櫻把目光移到面色始終如佛獄陰霾的王的臉上,王之眼神依舊深邃沉寂,宛如深淵。
「吾可是一直將佛獄的利益放在最高的位置。」拂櫻堅定地道。
王枯瘦如柴的手指敲了敲王座,抬起眼來:「既然如此,汝們的意見就足以代表佛獄的利益。從此往後,凱旋侯,汝之位置就在此處,以汝之能力來證明汝之位置吧。」
「吾想王之意見,會超越一切的立場與個人意見。」太息公笑道:「那麼,三方議會達成。」
會後,走出大殿,拂櫻在長長的走道盡頭看到玷芳姬婀娜的身影,待拂櫻走近,玷芳姬稍稍欠身:「公曾說過,唯凱旋侯才能讓王下這個決定,從今以後,佛獄歷史新開一章——三方議政,必定更符合佛獄最高的利益,這也是公之期望。」
拂櫻轉身對上玷芳姬的眼:「為什麼選擇我?」
玷芳姬不答,伸手撫上拂櫻右眼下那妖冶的咒印,曖昧地笑道:「吾記得這裡原本有一道月牙形狀的傷,此次任務後,這個咒印作為那個部族最高的榮譽,出現在汝之臉頰,這印之價值,在敵方應代表『至強至美』,其中曲折,汝介意說出麼?」
拂櫻淡淡道:「不過是獲取敵人信任之手段,何必要大肆宣揚。」
玷芳姬的手指依舊游移在那咒紋上,又道:「汝從不曾表現出自我的慾望,無所喜無所惡,無所愛無所恨,不求富貴權勢亦不對他物做無謂的同情愛憐,算是佛獄之怪人,唯有對佛獄之利益方才表現出進取之心,雖吾不知汝這樣的個性如何成就,然而因為汝無其他多餘的情感,所以這份心便足以讓王信服了。王厭惡慾望過多思緒過雜之人,公欣賞篤行自我信念之人。這樣說,汝接受了嗎?」
拂櫻笑道:「說了那麼多,吾怎就聽出一句話來——拂櫻,汝實在非常之無趣啊!」
玷芳姬盈盈一笑,玉指畫落拂櫻嘴唇:「笨拂櫻,其實公與吾皆不討厭無趣的男人。」
「例如無趣如吾……或者進一步說,無趣如王?」拂櫻的目光深沉曖昧地對上玷芳姬帶著輕佻笑意的眼。
玷芳姬身姿一顫,眼中染上一層霜冷,也收回了手。
「拂櫻。」輕喊一聲,話語中已帶威壓之意。
拂櫻為自己試探而得的效果頗為滿意,又道:「不必要的情感影響公對佛獄利益的判斷了麼?所以才必須有像『凱旋侯加入的王公侯三方議政』這樣更能約束彼此的制度。」
「侯,有些話,要三思啊。」玷芳姬冷笑道。
「屏棄了多餘的情感,是為了測度自己的器量,拂櫻非是無慾之人,不過,拂櫻之所求與堅持與公不同罷了。凱旋侯對於阻礙自己的人,從來不擇手段!」拂櫻話語間,神色倨傲,一反之前恭謙之態。
玷芳姬聽到此處,反倒平靜了下來:「那麼,公期待侯之價值。」語罷轉身離去。
拂櫻獨行夜林中,夜林間地上磷火熒熒,如漫天繁星,陰森林間,梟鳥異獸虎視眈眈,拂櫻腳踏森森磷火,負手而行,走得意氣風發,只覺得胸中開闊舒暢,陰風陣陣,鬼哭神號,皆是為他而唱的歡歌,他心情舒暢得殺意驟生。
這就是站在巔峰的感覺麼?
他快樂地卸下全身防備,環視周圍,這片醜惡卻美麗的血色大地啊!
就在這麼一瞬,暗中窺視的噬血種族、惡花異草、長蛇猛獸,鋪天蓋地向他襲來。
無執相在軍營中瞧王城西南方火獄邪火沖天,待他趕到,只見在一片未燃盡的惡木中,殺體傲然而立,那人黑色戎裝,翠羽雕翎,紫晶凝眸,獵獵的夜風和漫天的火光中,美如佛獄百年僅綻放一次的惡之血櫻。
後來拂櫻向無執相說起那夜三公會談和玷芳姬的對話,無執相聽得蹙眉。
「你如此直接針對公,難道不怕公對付你?」
拂櫻道:「公起用拂櫻的目的已經達到,佛獄目前與碎島盟約已然穩固,佛獄四境經吾等數年征戰也已平定。公扶植貪邪扶木多年,所圖為何,汝也不是不知道,接下來就是對外境有所計畫了,這也是王要進行之事。所以……」
「所以,接下來,就是開闢一個新的戰場。」無執相道:「佛獄為四魌界所束縛,缺口只能自三界外找尋。如果我是公的話……」
「她會向王建言,而拂櫻吾會欣然接受這個任務,然後滾出佛獄,背井離鄉。比起一個已經沒有什麼值得讓吾們去挑戰的安寧佛獄,外出尋找更多的冒險與刺激,不也是一件快事?」拂櫻饒有興味地道。
無執相看著自己的本體,他想他非常喜歡拂櫻這本體的最大原因,就在於他永遠能把工作任務當成一種挑戰、一場遊戲,專注並且愉悅其中。
在此同時,拂櫻繼續翻看著手上那本《荒木載紀》,無執相皺了皺眉,道:「這本書我看你數十年來已經翻看了無數遍,稗官野史,有何值得你著意至此?」
「吾對楔子所寫的故事做了某些程度上的假設,這些假設令吾非常感興趣,甚至推敲書中所寫事件的真實性,非常有意思。」
「這種無中生有的行徑不就是神棍?那不是你一直嗤之以鼻的一類人麼?」
拂櫻微微一笑,道:「但看了這書,連吾自己都有想去做神棍的衝動了。而且,要是楔子這神棍當得還有一絲絲合格,那麼,吾很快就要離開佛獄了。」
數日後——
凱旋侯暗中透過四魌界的境界縫隙,潛入苦境,隨行獨有二副體、一花盞、一本書,名喚《荒木載紀》,作者楔子。
第四章、桃花公子
楓岫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拂櫻,是成功越獄後來到苦境。那時江南四月,草長鶯飛,桃花開得正盛。
楓岫趕著清晨的天色去赴那江南一年一度的桃花節,希望能占上數日前已經看準的賞花最佳位置。賞花自是要賞最好的花,吃最好的酒,否則豈不失味?
和風吹送,落英零落成雨,楓岫在情意綿長的桃花雨中,瞥見一道粉色的背影,飄逸脫俗,幾乎融入那片桃林中,他定睛看了看,才確認那是人非妖。那人在他事前早就選好的最佳賞花位置上占了近十人的位置,鋪上一大塊墊席,上面甚至還放上了茶具案几和吃食,背對他悠然半躺半坐,似是沉醉在美景中,已然到了許久。
楓岫心下嘆氣,賞花的興致一下子就消減了一半,然而早早趕來,換一處地方又不甘心,於是慢慢走近,只見那人粉色華服肆意鋪散在坐席上,輕紗上繡有精緻的櫻花暗紋,廣袖上豔麗的花色更是張揚。身旁放置的花盞看似尋常,仔細看去卻不同於平日所見,精緻非常。再看茶具吃食,都可見主人之風雅與講究,那麼,這人應當是一位非常優雅且品味不俗的……
「在下楓岫,這位姑娘,可否借在下一席賞花之地?」楓岫微微一欠身道。
那人頭也不回。
楓岫以為自己說得太小聲,便上前一步重複道:「這位姑娘,楓岫只求一隅賞花,望姑娘……」
那人雙手悠然支起身,緩緩抬起臉來,原本慵懶堆積在他肩頭如雪的髮絲頓時滑落在墊席上,其中夾雜著絲絲櫻粉之色,靈動豔麗。
那人緩緩抬起眼來,直直看著楓岫的眼。楓岫對上那雙眼之時,內心沒由來地跳了一下,心下嘆道,曾聽說江南水鄉風流絕豔之人,縱是嗔怒眼中亦是含情,今日才算是見著了。
拂櫻原在閉目賞花,聽來人開口便一句「姑娘」,本是不悅,然而他到苦境數年,已會把自己的桀驁犀利隱藏得很好,甚至眼神裡也不會流露出一絲心緒,所以也就不理會他,卻聽這人沒頭沒腦地又道出了第二句「姑娘」,便有些兒不耐地回頭瞪了過去。
這一眼看去,面前長身而立的男子,紫髮紫衫,形貌俊逸,溫文爾雅,甚是不凡,心中剛覺得有些兒好感,卻聽見第三句「姑娘」出口,心下暗罵有眼無珠,便一揮手做逐客狀。
楓岫第一眼,只覺得眼前之人氣質風雅非凡,但對上那雙眼,忽然發覺不對勁,再看那人皺眉一揮手做逐客狀,才恍然大悟自己失禮——他……居然搞錯了人家的性別!
「失禮……失禮……」楓岫以扇掩面,一臉困窘地退後。
那人只「哼」了一聲,袖子一揮,便背對楓岫繼續賞花喝酒。
楓岫正想離開,行了數步後又覺得心中有什麼放不下,轉身一瞥,正好看到風吹花瓣,細碎地落在那人身上,那人在落花中舉杯,任由一片花瓣落入杯中,然後仰頸飲盡。
楓岫心中一動,默不作聲地坐下,攤開畫卷。
拂櫻感覺到身後的目光,卻是不動聲色,他向來自負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之淡然自若,便任由身後人動作,只是右手按在那花盞上,一刻不離。
喝完一壺桃花酒,身後之人卻還未離開,拂櫻心中苦笑,心想無執相本就面皮薄,來苦境那麼久,從來都是晝伏夜出,前幾日好不容易說動他學習學習怎樣入鄉隨俗,怎樣與其他境界之人交往溝通,若是見到眼前這情形,恐怕是絕不肯過來了,難不成要他一個人喝完帶來的酒?與其這樣,倒不如……
他翻身起來,回頭看向身後那人,只見楓岫剛好將卷軸收好,正要離開。
「汝叫楓岫吧。」拂櫻開口叫住了他,「接著!」便將手邊一壺酒拋了過去。
楓岫轉身,看見一壺酒在空中劃了道漂亮的弧線,直直向他飛來,方伸手接住,卻聽那人又道了句「好走不送」,心下啞然失笑,原來還是逐客,心中卻無端湧上一陣春暖花開之意。
今日賞花,倒也沒有白來,他摸了摸手上卷軸,微笑離去。
*
華燈初上,小鎮上花燈滿街,熙熙攘攘,熱鬧非常,為應和白天的桃花節,夜間便是燈花大會。
拂櫻等無執相等了一天,對方也沒有來,心下覺得無聊鬱鬱,晚上便往燈會散心。
佛獄從未有過這樣熱鬧奢侈的消遣,若是初到苦境的凱旋侯,一定會認為這種事情簡直是浪費資源,然而,如今拂櫻卻能自然而然把一切不同於故土的狀況全歸於四個字,也就是所謂的「風土人情」。
包括他現在穿的這一身華美出格的粉色華服。
他知道苦境男子少有像他這樣穿著粉色的衣物,但這顏色是櫻花粉,穿著這一身豔服,雖然總是引人注目,卻能給他一種舒心自得之感。
但是……今夜對他投以注目禮的人會不會太多了?
拂櫻此刻只想對天長嘆,喜歡櫻花粉有錯嗎?
「你看那個不就是今年的『桃花仙子』嗎?」
「是啊是啊,不過人比畫上的還漂亮呢!」
「小聲點……人家會聽到的。」
……不好意思,汝們完全不是在小聲討論。
聽著身後傳來幾個女孩子的嬉笑,拂櫻扶額,然而他也看出了一些端倪,那些對他有所議論的人都自西市而來。
他徐行至西市,只見街道上搭起了半人高的台子,台子下人頭湧動,台上有人喊價,似是在競拍什麼物品。
走近去看,卻覺旁邊的人們看他的眼神皆是與方才那幾個女子相同,很多人口中都喃喃著「桃花仙子」,他想開口問個究竟,一抬頭,話就噎在了喉頭。
高臺中間掛著的畫,畫中一樹繁花,落英繽紛中,那舉杯賞花,一身櫻粉的身影……
再看題字,上書——
人面桃花
拂櫻一下子呆住了,然後聽到身後有人說道:「這是桃花節的傳統節目之一,去年的主題是『流水落花』,今年是『桃花仙子』,以投票選出最合題的畫。今年的第一名便是中間這幅了,不知道能賣得多少錢。」
拂櫻看著自己的畫像,一下子窘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嘴角不由得抽搐。
「什麼桃花仙子!老子是男的……」
「桃花仙子息怒,仙子非仙女,可男可女啊,況且對性別的處理吾有自信,這幅畫是沒有疑問的。」有些兒耳熟的聲音在拂櫻耳邊響起。
拂櫻側身,楓岫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邊,依舊是那悠然之態。
他以羽扇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滿是笑意的眼睛,道:「而且,吾相信競拍的人,都看得出桃花……公子的性別。」
拂櫻強忍住想撕他扇子的衝動,抿著嘴唇由上自下打量著眼前之人,無論怎樣看,都是一張得意洋洋小人得志的嘴臉,一副想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
哼,怎可讓你輕易如願!
於是他頓時斂了怒容,微微向楓岫一笑:「今天閣下走得匆忙,還未問閣下名號為何?」
楓岫看眼前之人由怒轉笑速度之快,已經覺得很有意思,便又想戲弄他一番。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羽扇掩面,又悄悄自羽扇縫隙看他的表情。
「那便罷了。」拂櫻這次倒是接得很爽快。
楓岫心想這人十分聰明,若戲弄過了反是搬石頭砸自己腳,便硬著頭皮又道:「不過,我倆一日之內遇見二次,也算是緣分。在下寒舍山房楓岫先生,敢問閣下名號。」
拂櫻仔細看他神色,面上閃過一絲得逞的笑。
「在下拂櫻齋拂櫻齋主。」說完,他又問道:「那幅畫,賣出所得歸汝所有麼?」
楓岫道:「僅得七成。不過這次未徵得畫中人同意便展出,會後還請讓楓岫聊表謝意。」
拂櫻笑道:「我可是很挑食的,汝確定賣出的價格足夠『聊表謝意』?」
「哦,價碼出來了,是去年『流水落花』的三倍呢。」楓岫抬眼看著台上買到畫的男子喜滋滋地自主持人手上接過畫軸,高舉過頭。
然而他話語甫落,卻見拂櫻已然飄然落在舞臺中央,他落下之際,似有漫天櫻雨隨行,像是桃花仙子自畫中款款步出,驚起眾人一片驚嘆。
接畫的男子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一時無話。
「這位公子,此畫拂櫻非常中意,可惜來晚一步,公子可否願意割愛,在下感激不盡。」拂櫻向那男子走近一步,微微欠身笑道。
他的聲音極其柔和動聽,姿態和氣度當真堪稱謫仙,看得那男子痴痴道了一聲「好」,之後拂櫻接了畫,飄然而去。
眾人目送他遠去,直到不見了身影,個個心醉神迷,當真以為那人是神仙下凡,唯楓岫口中自言自語道:「大哥,他還沒給你銀子吧……」
話未完,楓岫耳邊飄過拂櫻的隔空傳聲——趕緊去領銀子,吾在醉香樓等汝。
看著台上台下一片驚嘆之色,楓岫實在忍不住,捶牆大笑。
騙畫不算,還兼騙吃喝,騙得如此風雅,拂櫻啊拂櫻,汝真是神棍啊……神棍!
第五章、副體
拂櫻先一步到了醉香樓雅閣,關上門便將那幅《人面桃花》掛了起來,瞇著眼細細地欣賞。
忽來一抹黑影閃入,抬眼一看,原來是無執相。
無執相看看那幅畫,又看拂櫻專注的神情,想起今夜拂櫻的失約以及方才在西市的所為,忿忿道:「難得侯也有如此風雅的時候,不過一幅畫而已,就值得侯在人前暴露身份?」
雖看不見無執相此時的面容,然而聽他的話,拂櫻也能想像出副體現在的表情,笑著轉向無執相。
「想說本侯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無執相大可不必繞這樣的彎子。今夜終究是拂櫻負了約,只不過,為了往後佛獄長遠的利益,這個臉拂櫻非丟不可,這約也非負不可了。」
「那個楓岫主人,到底有何價值讓侯如此上心?」無執相不解。
「吾之副體,汝可知在佛獄的眾多副體中,誰最受到器重?」拂櫻忽然問道。
無執相答:「自然是公副,公甚至放心將最為重要的貪邪扶木交由她照看。」
「副體如玷芳姬,能與本體並肩,這是佛獄副體之驕傲——侯副,汝何時才能如公副一般與本體心靈相通,並肩而立?知吾者,更當深思吾今日所作為何。」
無執相不禁赧然,想到拂櫻從前之深沉,而自己作為副體卻無法讓本體託付重任,頓時覺得自己的無禮與無能:「無執相短見失禮,望侯原諒……」
拂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何必如此,汝知吾向來不把汝當外人,倚重之深,自然非他人可比,不可自賤。」
無執相感到拂櫻放在他肩膀上的重量,不由得內心一動,卻又聽拂櫻關心問道:「汝自踏入苦境,沒有一時不以黑紗遮面,這是為何?」
無執相猶豫了一陣才道:「吾與侯的相貌過於相似,恐怕行事時遭人懷疑吾與侯之關係,所以如此。」
拂櫻聽罷,竟有那麼一絲感動,便嘆道:「汝擔心他人誤會吾與汝是兄弟?」
無執相重重點了點頭,卻聽侯輕笑道:「吾們的關係本就甚於兄弟了,不是嗎?」
聽了拂櫻這樣隨意的一句話,無執相只覺得心頭一熱,哪怕這只是場面話,他也願意為侯蹈死不顧了。
「楓岫不時便到,汝先迴避吧。」拂櫻這麼一說,無執相便悄然而退。
這時,拂櫻忽地斂了笑,冷冷道:「汝在暗處聽夠了沒?侯副。」
話方落,屏風後便回應他一聲輕藐的笑:「聽侯對無執相的教導,在下感動萬分,極想表達為侯之辯才傾倒之意——奈何在下的任務是監視侯,實在不便抛頭露面……」
「廢話省下,汝既然知道汝之價值與無執相不同,自當更積極完成任務,否則……」拂櫻話語一頓,看向屏風後,屏風後的人被這懾人的目光看得一顫。
「單是完成監視任務,汝憑什麼敢說出要取代吾之言語?不過徒增笑料罷了——侯副,汝豈是這等無趣之人?」拂櫻姿態傲然,不等對方回應,又道:「前王邪天御武之事若還沒有進展,那吾給你一點方向,二日前吾路過杏林,看見東南百里之外邪雲繚繞,汝可前去觀視。吾希望汝還記得吾選擇汝為第二副體的理由。」
屏風後被他堵得沒了聲音,拂櫻手一揮,結界散開,楓岫已至樓下。
第六章、楓紅櫻豔
楓岫推門進了雅閣,只見拂櫻正兀自欣賞那幅畫,楓岫嘴角微揚之際,拂櫻回過頭來,畫中人與現實之人同出現在眼前,真是雙倍的美麗。
楓岫這樣想著,不由得用扇子遮了嘴,微微笑了笑。
拂櫻只覺得他笑得促狹,微微皺眉,順手抄起桌案上的菜單:「汝遲遲未到,吾先點了。」
楓岫低頭看了看菜單,揶揄道:「當真不選對的,只點貴的……莫非,這就是好友的品味……嗎?」
拂櫻聽他話裡藏針,便回道:「經典菜色之所以成為經典菜色,就如同四大美人之所以成為四大美人,後世無可取代,所以無關品味,好友難道不覺如此麼?」
拂櫻見等待許久,菜仍未上桌,心中不由得有些惱煩,正打算去催,卻見掌櫃先進來了。
掌櫃剛要開口,楓岫卻是搶上前去,劍指戳上了掌櫃的眉心,就在這一霎,一股黑氣自掌櫃面上騰起,繼而消散歸無。
「邪氣!」拂櫻脫口而出。
掌櫃愣了一下,繼而「噗通」一聲給他們二人跪下了。
「兩位仙長,救人啊!」
楓岫和拂櫻對視了一下,已是心領神會。
「掌櫃且站起來說話,方才接觸過什麼人,染上了這一身邪氣?」拂櫻道。
「剛才主廚阿七的同村族人來找他,可是那人只交代了一句話便倒地暴斃,渾身黑紫,甚是詭異,而阿七去扶他似也撞了邪,隨之倒地不醒人事,請二位仙長救命啊!」掌櫃哭訴。
「什麼妖魔鬼怪,膽敢害吾連飯都吃不成,掌櫃領路!」拂櫻怒道,直向樓下而去。
到了裡廳,只見那廚子和廚子同鄉都平躺地上,同鄉看來已經藥石無救,而廚子似乎還有生氣,楓岫扇子一橫,將掌櫃擋在身後,拂櫻上前一步,轉動手中花盞,廚子和同鄉的身上的黑氣便全數被花盞吸收了去,掌櫃看得目瞪口呆,然後又見拂櫻伸出兩指掐了掐廚子的人中,那廚子便睜開了眼。
「啊……仙女!」廚子一開眼,看到眼前一團粉紅便驚呼起來。
「好友,別衝動。」楓岫眼明手快,制止了拂櫻想插對方雙眼的衝動,人隔在廚子和拂櫻身前。
接下來廚子便把同村之人所遇到的事情向二人說了一遍。
「汝是說,自此向東南行二百里,就是那邪雲降下之地?」
廚子點頭,楓岫於是回頭看向拂櫻,拂櫻不等他開口便道:「既然已知禍源,趕緊動身吧。」
二人默契已成,便化光而走,須臾便到了那地點。
果真邪光大盛,百里沃野,已成一片死地,草木凋零,人畜死傷殆盡,宛如地獄般的景象讓楓岫不由得緊縮眉頭。
「到底是何種邪物,造就如此慘象?」拂櫻扼腕道。
楓岫甫到此地便察覺一股熟悉的氣息,當年在四魌界,同與他脫出的便是這股邪氣的主人——邪天御武。
「這邪氣只是那邪魔橫過所成,若不驅除,此處百年將為死地,草木不生,人畜不安。」楓岫道。
話一出口,二人便心領神會,共同運起功體。
楓岫羽扇翻飛,盡化漫山楓紅,天地頓染一片豔色,拂櫻花盞輕旋,引出九天櫻華,萬物皆現一派祥和。
於是百里赤地,邪氣盡散,草木復甦,生氣盎然。
就在這時,清晨的微光自樹叢間透出,散了最後一絲陰霾。
楓岫執扇遮掩那陽光,卻在晨曦中看到拂櫻衣帶飄然,手執花盞,自微光間踏霧而來,整個景致說不出的柔和美好……
*
「好友,汝果真結識了一個妙人,不過,吾更感興趣的是——那頓飯汝到底請了沒?」極道笑道。
楓岫以扇掩面,笑而不答。
「以吾對好友的瞭解,那頓飯,該不是忽悠過去了吧?」
「楓岫向來厚道待人,且拂櫻齋主非是俗人,怎會在意這種小事?」
「說來說去……」
「當然是以酒代飯,喝酒賞花,不是比杯盤狼藉要風雅得多?」楓岫打斷道。
「哦……」極道拖長了的語音中別是含有一番懷疑惡趣味。
這時一個錦盒飛出,楓岫伸手接下,極道瞇了眼仔細看去。
「粉色的錦盒,蝴蝶結緞帶,這樣的品味,難不成就是好友說的那個妙人?」
楓岫在極道狐疑的眼神下拆了那錦盒,裡面果真安放著畫卷一幅。
「拂櫻齋主的回禮?」極道好奇道。
「然也。」說著楓岫展開了畫卷,極道看他臉色微變,眼疾手快地搶了那畫軸過來,展開一觀。
枯藤老樹昏鴉。
極道先是不解,又看畫之名稱,唯有四字——楓岫主人。
頓時恍然大悟,繼而狂拍桌子哈哈大笑起來。
「枯藤老樹——盤根錯節,難辨虛實是也。昏鴉——指點忽悠別人的烏鳥是也,切題切題!」
楓岫忙著穩住被極道拍得幾乎翻滾不穩的那壺茶,連連搖頭道:「斯文掃地啊,斯文掃地!」
笑罷,極道探過身來揶揄道:「好友,難不成汝請人喝的那壺酒還是人家送的?借花獻佛,可會遭『佛』白眼哦。」
楓岫羽扇輕搖,笑而不答。
第七章、三觀
如果按照尚風悅的說法,既然相互之間已經禮尚往來過了,再加上彼此投味對眼,那麼做朋友嘛,下一步就是「登堂入室」了,所以楓岫本著「拂櫻回贈肖像的情誼,自個兒不可不有所表示」,於是大步邁入了拂櫻齋。
他明白地記得,那時正值盛夏,而拂櫻齋滿樹芳華未謝,入眼盡是櫻花粉,和風輕拂過,眼中的粉色便簌簌落下,零落成泥,碾在腳下,猶是芬芳未絕。
再看門廳上的「拂櫻齋」,此三字便顯出齋主的性子來,「拂櫻」二字風雅柔弱,引人憐惜,然而字的筆法卻是遒勁大氣,可見主人內行篤修,定非表面所見之風情。
拂櫻記得楓岫第一次踏進他的拂櫻齋,先是讚嘆他用術法強行扭轉了花季,雖是盛夏,然而拂櫻齋卻是春意盎然,滿樹滿眼的櫻花粉,盛放得和拂櫻齋的主人一般風情萬種。
話中如是,然而慧謹若拂櫻,豈不懂話中之意在責難他為事過於強求,甚至不惜逆天轉命?
「讚謬了。」
「楓岫可否入好友後院一觀。」
「請便。」
然而入了後院,拂櫻齋主的好友卻情不自禁地用羽扇遮了眼。架子上是菊花、絲瓜花、油菜花……等等,然後地上一片生機勃勃的千丈青,無比美好。
「如何?」
「佈局真是不俗,各得其所。」他的好友道:「只是……」
「只是什麼?」
「太……黃了。」他的好友如是道。
「……好友話中之意,莫非是拂櫻想多了?」
「好友莫要多想。」
拂櫻瞇了眼睛,思緒轉至他到苦境的那一日。
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苦境上空那個明晃晃的發光體時內心的震撼,那時候他方知道,原來熱源也可以在天上,而不總像佛獄一樣在腳下。
他仰望天穹上的熱源,直到眼睛快要被灼傷才低下頭來。
那時候無執相和黑枒君一下子承受不了這樣的巨變,暫且避在洞穴中,遠遠看著那黑色的背影立在烈陽下,竟有一絲遠古洪荒般的悲壯。
拂櫻此時內心暗潮洶湧,一如他之副體感應——這個世界實在太過美好了,美好得讓他有點兒怒不可遏,美好得讓他開始為自己能在佛獄那種地方活下來,都覺得自己的人生十分悲壯。
貪慾開始迫不及待地在他的心中瘋狂滋長,想要瞭解這塊新奇的大陸,這裡的萬物,這裡的規則,這裡的種種不可思議卻又合乎常理……
「自此往後,一切便宜行事,不管花費多長時間,務必完成任務。」
他回過頭翻掌向二副體送出黑色的櫻花令,此物可用於本體副體間互通氣息,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後來他開墾了一個園子,在那片土地上撒下土蘿的種子,然後算計著若干天後,長葉之時,他對這片土地的瞭解能增加多少。
這段時間他就像一個孩子般,一點一點地感受這未知的土地,他記錄了很多陌生的名詞,然後驚喜地發現苦境竟也有櫻花。然而遠不只如此,兩境看似天壤之別卻又有很多共通之處,他憑著天賦異稟,很快學會了這邊常用的幾種語言,然後感受著這片天地中溫和敦厚的動植物,乃至環境天氣有多麼容易讓人昏昏度日,不思進取。
當他回到他撒下土蘿種子的地方,長成的土蘿已悉數被人刨走,換上了一片讓他無所適從卻又與他家鄉的土蘿極為相似的千丈青,或者說叫做紅菜頭的植物。
從火宅佛獄帶來的好習慣,讓拂櫻完全沒有障礙地喜歡上那種既能觀賞又能食用,並且只要給點陽光和水就能大量生長的食用性植物,例如絲瓜花、油菜花……
所以,如果說前院滿足了他人風花雪月和他表面故作風雅的需要——當然深層次的是他對火宅佛獄的思念之情——那麼後院就深藏著他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火宅人簡單的個人三觀,縱然如此簡單,然而實在是不可為外人道也……
無怪乎衝擊者一行人一到院子就直奔重點,脫口而出那話真是暖他心啊——果真不是火宅人,不能瞭解火宅樸素的小農情結。
楓岫看拂櫻眼都不眨,思緒已經不知飛到哪個朝代,卻又在面上假裝淡定的表情覺得有趣。他第一次看到像拂櫻這樣內外皆矛盾的人,然而在矛盾中卻又帶了某種坦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既戒備,又想深入。具體說來,那感覺就像看到一隻長相純良,眼神卻不單純的珍禽,為牠美好的毛色所惑,想伸出手指去戳戳揉揉,但害怕被反咬一口。
然而想戳的慾望終究蓋過了後怕,於是兩人從花卉聊到詩詞歌賦,再談到各種稗官野史、人生理想、社會展望,把三觀都聊遍後,頓時頗有相見恨晚之情,最後免不了說到但凡兩個寂寞單身男人在一起必定會聊的主題——女人。
「溫柔、知性、識大體、善解人意,是吾欣賞之女子品性。」
然而話雖是這樣說,可說得出的卻總覺得少些什麼。
楓岫搖著扇子看天,「好友汝呢?」
談到這個話題,即使能言善辯如凱旋侯也感到頭痛,更何況是拂櫻齋主。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談到女人便詞窮的拂櫻齋主只得如此敷衍。
「吾之真心和誠心,只換得好友含糊其辭麼?難道說好友的女性經驗……」
「好友,不可胡亂斷言他人。」拂櫻趕忙止住了他,話一出口,心中卻是叫苦,這下真要非談不可了麼?早知如此,就不該與這神棍秉燭夜談至此。
拂櫻閉上眼睛,似是一派悠閒,心中卻是忖度如何該無中生有。
在侯的記憶中,佛獄女人兩極分化嚴重,要麼是一出生就被賦予了繁衍後代的重要使命,掖著藏著,好好地撫養教育起來;要麼就是像莎莉罕一樣的戰族,更是珍貴。其餘的則為太息公、寒煙翠那樣的貴族……
腦子裡把佛獄女人瞭解過一遍後的侯頗有無語對蒼天的感慨,第一次覺得自己無知至此,實在可悲,於是對什麼是「令人心動的好女人」這問題,即使是凱旋侯也茫然了,何況他是拂櫻,誠然連凱旋侯也回答不了的問題,拂櫻齋主要回答簡直是自掘墳墓。
楓岫看著眼前混色浪漫櫻花粉的男人愁雲慘霧的樣子,先是大感意外,繼而心中閃過一絲沒由來的竊喜。
看到對方揶揄的樣子,拂櫻把實話實說的慾望用力壓了下去,決心想破腦袋也要把所謂「令人心動的女人」這問題給答出來。
誠然如果莎莉罕、太息公、寒煙翠都不是他喜歡的類型,那麼與她們相反的類型便該是讓人心儀的吧?
想到這裡,那麼與她們相反的類型應該是……
溫柔、容易推倒、沒有心機、不能傲嬌、要乖巧聽話、不准有貴族臭脾氣的……好像有點頭緒了。
拂櫻忽然在冥想中的無數記憶片段中拾到一塊閃光的寶玉。
那時候,寒煙翠才十歲,穿著櫻粉的小棉襖,在咒世主的「教育」下,扯著他父親的袍子,怯怯地衝著他叫了一聲「叔叔好」……
楓岫看著拂櫻臉頰上忽然浮起兩朵紅雲,一下子驚得連從未離手的羽扇都掉了地。
「好友,不得不說汝之女性觀真是非常粗淺,全然不能與吾之高雅脫俗的品味相提並論,不過既然汝誠心誠意地問了,那麼吾自然不吝與汝分享。」拂櫻微瞇了眼,一臉倨傲。
楓岫心中驚訝,便拾起扇子恭謹以待。
「吾不愛女人。」拂櫻齋主淡定地道。
楓岫虎軀一震,扇子差點又落了地。
「吾欣賞美好的少女,豆蔻年華……不,太大了,大約八到十二歲最好,永遠也不會凋謝的美好花朵。」話語間,拂櫻不由得沉浸在自我的臆想中,一時間竟物我兩忘了。
好友,其實你現在的樣子就很粉紅很少女啊……楓岫默默地用力把到了喉嚨的話給吞了下去。
第八章、小免
對於楓岫這種懶到厚顏無恥,甚至連道歉都要求你上門我再道歉的人,會主動上拂櫻齋一次已是奇蹟,因此往後自然是他那粉紅色的好友來而不往了。
時勢天下風月花草詩書歌賦琴劍酒女人都談完的生活,誠然好似七年之癢,接下來就是比誰更無聊了,同樣悠閒自得的兩人,甚至無聊到各自搬了一張搖椅對躺在盛放櫻花的樹下,閉著眼,展開了如下對話。
「好友,汝……聽到了嗎?花開的聲音。」
「嗯,從上往下數第三個枝頭第五杈第八朵。」
「好友好耳力。」
「讚謬讚謬了。」
「好友太過謙虛。」
「豈敢豈敢……」
「好友,汝不覺得如此腐化墮落的生活方式有些愧對天地麼?」嘆氣。
「天生萬物以養人,祂無悔付出,吾豈能不領情?」
「汝此話是『人無一物以報天』是理所當然了?」嘲諷地笑。
「人嘛,活著別報復社會就是天地良心了。」
「……好友,吾做了一個重大的選擇——吾要入世。」
「恭喜好友回報社會。」
「汝不問原因?」
「願聞其詳。」
「……汝……罷了,原因就是兩個宅男在一起是沒有前途的。」
「所以……」
「吾要去找尋吾之第二春!」
「好友汝之第一春……」
「別胡思亂想!」
其後數年,拂櫻齋主到寒光一舍打混的時日果然便不常有了,除去以上的原因,寒光一舍的主人難得不宅了也是關鍵。
這個時候,不宅的宅男正好結識了意氣風發金光燦燦的羅喉,當時羅喉身邊有著肝膽相照的兄弟,不似百年後的滄桑孤寂。
在西武林因為邪天御武一片混亂的時候,宅男楓岫主人堅信苦境偌大的一片地方自然也有依舊歌舞昇平之處。
他與羅喉使用術法暫時困住了邪天御武,然而陣法頂多只能支撐七日。
「先生意下為何?」羅喉如是問。
「縛而殺之。」楓岫斬釘截鐵。
「如何殺?」對方繼續追問。
「吾心中有一策,不過此法未曾有人一試。」楓岫面色凝重。
「天下人不敢,羅喉未必。」語氣決絕。
「三日後,寒光一舍,吾給汝一個答覆。」楓岫頷首。
望著羅喉四人離開的背影,楓岫臉上閃現一抹苦澀的笑。
羅喉,楓岫主人其實也只是那天下人之一。
他害怕,他害怕的不是犧牲,而是犧牲之後的無濟於事。
他沒少做過刻薄自己的事情,然而刻薄別人之事卻……
楓岫抬起頭來,恍然間發現自己竟然踱到了拂櫻齋。
拂櫻齋四季常春,全是靠拂櫻用術法強行扭轉時節留住芳華,如今雖設了結界,可對楓岫而言進入並非難事。在門外駐足一陣後,確認主人不在齋中,楓岫正回身要離開之際,忽然覺得這宅子給他的感覺和之前有了那麼一絲不同,究竟是哪裡不同,卻又說不上。
茫然中的楓岫不自覺到了附近的鎮上,小鎮安泰富庶,街道旁酒肆商鋪林立,招牌彩旗隨風招搖。
他一身紫色華服,風骨極佳,卻又愁容滿面,引得街市上的行人不由得回首多看一眼。
走著便到了鎮上最大的賭坊,他心事重重,什麼時候給賭坊外拉客的小廝給推進門去都沒注意,待他抬起頭來,便已身在烏煙瘴氣之中,面對著的便是賭坊的主桌。
主桌,又稱莊台,那是為賭得大的豪客所設,大半賭到最後都是豪客與莊家之間的對決。
莊台給圍得裡外三層,楓岫人在最外面,他身材雖高,然而人太多,終究也看不清莊家和豪客。
「喲,娘兒們都敢來踢莊台了,這世道……」前面有人道。
「去,瞎了你的狗眼,剛才聽他開口了,是個爺兒們。」
「嘖嘖嘖嘖……爺兒們還穿成那樣,不是個兔兒爺吧?」
「不像,倒像是哪家的敗家子……這下好了,惹上趙大手,不管之前運氣再好,到最後還不是傾家蕩產?」
「趙大手可是『骰神』啊!那人倒好,什麼不賭偏賭大小,這不是自己把自個兒往刀口上撞嗎?」
「哈哈……我要是趙大手,就把這主兒贏回去暖床……」
「都說了是個爺兒們……」
「可是……他從剛才,就沒輸過吧?」
楓岫聽著聽著忽然也來了興致,他不動聲色地往前,用了巧勁,不著痕跡地把前面的人擠到一旁,此時聽到一個清亮的聲音——
「大!」
他愣了一下,抬起眼來,熟悉的粉紅色背影,自髮髻兩旁耷拉著兩片兔子耳朵版的櫻花粉頭帶……
「拂櫻好友……」他扶額。
莊台上面對著拂櫻的莊家黑著臉解開了骰盅,果真是大,頓時驚起一片抽氣聲。
在喧譁之中,拂櫻先是聽到了那一聲低低的嘆息,隨即便察覺身後那股淡淡的楓木香正慢慢地接近。
「下一把再輸,莊家你台子上所有的籌碼就都是我的了。」拂櫻得意地道。
「哈哈,公子得先贏了再說!」莊家面色陰沉地應道。
拂櫻注意到,原先一直圍在莊家周圍觀戰的數人已經換了新面孔,他低下眼故意把玩著桌上的銀票,卻在低眼的一瞬間巧妙地瞥了瞥周遭,那些人果然慢慢自人群中擠過來。
他抬起眼,正視著莊家,身體卻往後靠了靠,像要在椅背上找一個更舒服的位置,他慵懶地挺直了脊樑,把腦袋擱在椅背上,睜眼便映入了楓岫修長的身影。楓岫只覺得他這動作風情嫵媚,然而二人目光相交一瞬,聰明如楓岫主人,又豈不知好友之意,便也報以一個了然的眼神。
莊家重新開始搖起骰盅,眾人只覺得這次似是搖得特別久,卻不知莊家的眼神正投向拂櫻身後的人群,看著喬裝成一般賭客的打手已經將拂櫻身邊之人幾乎都擠到了一旁——除了那紫衣書生,然後微微頷首,示意他們等會兒動手開打,伺機趁亂翻桌攪局,可那幾人卻似木人一般,一動也不動,垂手而立,站在豪客身後反倒成了他的保鏢,莊家不由得心中焦急,使勁兒向為首者使了一個眼色,不料打手們依舊呆若木雞。
「趙爺,您到底是在搖骰子還是拋媚眼呢,眼皮怎麼跳得跟抽了筋似的?」拂櫻譏笑道。
趙大手看他神情,也覺察到了其中有什麼不對,然而箭在弦上,豈能不發,於是便把骰盅用力扣到了桌面上。
「還是大。」拂櫻笑道。
趙大手知道碰到了對手,心下卻道你有張良計我趙大手難道就沒有過牆梯?
拂櫻看趙大手神情上轉瞬即逝的一絲變化,知道他又要做手腳,細細辨去,心下已有了計較。
「買定離手。」趙大手道,然後慢慢撫上骰盅。
就在那一瞬,在場眾人忽然見那豪客臉一沉,手一拍莊台站了起來,隨即回過身去對身後紫衣書生怒斥道:「阿旺,不是早和你說了,今天中午飯沒做好就不准出來嗎!」
楓岫先是為那聲「阿旺」愣了一下,下一秒馬上唯唯諾諾地連聲賠罪道:「是是是,小的已經把飯做好了,正在爐上給熱著呢,莫生氣,莫生氣……娘~子~莫生氣~~」
「哦……」身邊立刻發出一陣低低的了然聲。
「汝——!」
拂櫻登時綠了臉,楓岫很識趣地用白羽扇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一副「說錯話了」的羞愧神色,拂櫻滿腔的鬱鬱和尷尬無處發洩,便回過身去,對著莊家狠狠道了句:「開!」
趙大手的手指在骰盅上摩挲了一陣,底下又用腳在莊台上踢了幾下,奈何全然沒有動靜,只得開了骰盅。
「哼,磨磨蹭蹭地還不是得輸?」拂櫻心情極度不爽。
贏到此處,按俗理若是輸家喊停,局便散了,然而這時那趙大手卻顯現出不同一般的賭徒氣慨來。他一巴掌拍在莊台上,然後瞪著拂櫻猙獰地笑道:「公子敢不敢跟我賭一局大的?」
拂櫻一愣之下瞇了眼笑道:「本公子運勢強,怕你?賭什麼——或者說你還有什麼能賭的?」
「我就押了這間賭坊和對街的錦繡坊,賭你桌上的全部銀子和……你一條命!如何?哼哼,若是公子不敢,那就留下桌上的銀子光著身子而去,怎樣!」
「有意思,不過我要加注。」拂櫻笑道,笑得志得意滿,笑得讓楓岫有些兒不寒而慄,「我把我後面這個男人也押上,你呢,不用多押什麼,就押一隻右手,如何?」
楓岫一怔之下頓時哭喪了一張臉,道:「吾為汝受盡千般委屈,汝卻占盡吾萬般便宜……罷了罷了,汝真是讓吾苦狀萬分,此生不過煙花碎……吾之心肝寶貝汝真要賣夫……」
拂櫻聽他快連心肝脾肺腎都嘔出來了,只用力往椅子上一靠,一個後仰,椅背重重撞到了楓岫胸口,把他剩下的話都撞回了肚子去。
那趙大手聽拂櫻做得如此出格,自己已是騎虎難下,便道:「好!」
「既然是你下注,那怎麼個賭法,你說了算。」拂櫻倒是坦然。
趙大手站起來像是想到了什麼,於是對著眾人道:「你們統統讓開,我們就賭那個!」
眾人照他的指示望去,只見門前兩個七八歲的孩童在彈泥丸。這遊戲是平民孩子常玩的遊戲,一般使用兩個泥丸,劃定一段距離,用一個泥丸撞擊另一個,然後一方的泥丸最早走完規定的距離,那一方就獲勝。
「這一局,我們就以這兩個小孩為賭,看誰是這一局贏家!」
拂櫻眨了眨眼:「有意思,左尊右卑——我賭左邊那個粉紅色頭髮的小女孩勝。」
「那我就賭右邊的勝。」
眾人聽著這種賭法大膽新穎,不由得興味盎然,人群中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小孩彈指一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恨不得長到那泥丸上去。
似有天助,那粉色頭髮女孩的泥丸很快就滾過了終點線,趙大手不由得癱坐在莊位上。拂櫻回頭,看著他面如死灰,便慢慢走了過去。
楓岫看著拂櫻,心下疑惑他心中到底想要做什麼,他不認為他的好友有收集肢體的癖好。
拂櫻抬頭環視著這賭坊,最後目光停留在了趙大手臉上。
「手快沒了,怕嗎,趙爺?」
周遭看熱鬧的人也嬉笑著看過這邊來。
「來人,把他拿下!」趙大手忽然跳了起來,就要向拂櫻撲去,反而被拂櫻反扭住右手按在賭桌上。
拂櫻抬起眼冷冷地掃視了周遭,沒有人想到,這麼一個打扮堪稱嬌豔的男人居然會有虎狼般的眼神,眾人為那凶光所駭,竟無人敢上前。
「哼,你的狗爪我不要,但總有人會要的,可能明天或者……等一下說不定就有人要來落井下石了。出來混總要還,這道理您懂。」說著用力把人往前面一摜,直撞翻了那莊台,眾人這才看清了那莊台下的虛實,頓時感到憤恨不已。
楓岫冷眼看著拂櫻向他走來,冷眼看著趙爺被憤怒的人群埋沒,末了只嘆了口氣,便轉身離開。
無論後面如何混亂不堪,險惡醜陋,他們二人前面依舊是陽光明媚,一派祥和的街市。
「好友,汝真令吾刮目相看。」楓岫道。
「哈,好友汝之神情甚為複雜,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好友敢和那人這樣賭,就不怕輸?」
「不怕,也不會。」
「齋主齋主!」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甜甜的聲音,拂櫻回身,只見一團粉紅就撞到了他懷中,竟是方才賭坊門前玩泥丸的小女孩。
楓岫疑惑地看著粉紅少女在拂櫻身上蹭了蹭,小粉兔蹭大粉兔,忽然有一種非常和諧的感覺。
「齋主!小免的泥丸彈得好嗎?齋主贏了沒有啊?」
拂櫻用力揉了揉少女那頭粉紅色的捲毛,然後變戲法似地從袖子中拿出一副毛茸茸的兔耳按在她腦袋上,溫柔地道:「齋主怎可能輸?」
少女聽罷,開心地回過頭衝著遠處喊道:「小圓圓,齋主贏了,你和你阿娘以後不會受人欺負了!」
順著少女的視線,楓岫只見街角站著的孩子正是方才彈泥丸的另一個,頓時恍然大悟:「一切都是好友的安排?吾不知好友如此古道熱腸。」
「吾不想小免看到這世道好人難過,壞人逍遙罷了。」拂櫻嘆了一口氣。
「她叫小免……第二春?」楓岫輕搖羽扇微微笑道,狐狸般的眼瞥向了小小的粉紅色背影。
拂櫻頓時驚醒:「好友,汝想做什麼……不准用你那汙穢的眼神看吾美好的少女!」
*
寒光一舍——
「楓岫主人,汝之回答。」
「自返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羅喉,汝準備好背負千古駡名了嗎?
第九章、師心
楓岫踏進拂櫻齋的一瞬間便感覺到拂櫻齋主嚴陣以待的強大氣場,連那滿樹的櫻粉也張揚起來,似是在為主人造勢,楓岫心下想笑出聲來,卻在拂櫻上前的一步之際,用扇子半遮了臉。
「拂櫻好友,汝那熱辣辣的目光,在下可真是……」
「好友,吾這是盡地主之誼,汝多年未至拂櫻齋,恐怕院中格局已然忘了。」說著拂櫻一把抓向楓岫的手,「還是讓吾全、程、陪、同,以免汝玷汙,不,是誤入了少女房間……」
「哎呀哎呀……」
楓岫被拂櫻拉著一路飛也似地穿過庭院,直向屋宅深處花廳,楓岫看著拂櫻攥著自己的袖子,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前奔,幾乎是恨不得飛跑起來,髮髻兩旁垂下的粉紅色髮帶如兔耳般地隨著他的動作輕顫,頓時忍不住就想伸出手去捏它,而拂櫻卻忽然停下了腳步,楓岫伸出的手便生生與粉紅色的兔耳髮帶失之交臂,纏上了那粉白相混的髮絲。
柔軟的,暖暖的感覺,似乎也不錯。
「小……小免!」
「齋主,後院的花小免澆完了哦!啊,你是……」粉紅色的兔耳小女孩抬起頭,眨著眼看向拂櫻身後之人。
拂櫻過於明顯想要用自己的身軀把楓岫遮擋起來的舉動,反而讓小免對眼前的紫袍男子更感興趣。楓岫自拂櫻身旁微微探了探身,衝小免笑了一笑,接收到楓岫善意的小姑娘一下子蹦跳著繞過了拂櫻,直接跑到楓岫身前抬起頭端詳著眼前之人,而後歡快地叫出聲來。
「你是昨天在市集上幫齋主打壞人的那個阿叔!」
「在下楓岫主人,是齋主的好朋友。小免的話,不必太生分,直接叫吾『主人』吧……」
「住口!吾、不、准!」話還未出口,拂櫻便已經插到了楓岫與小免之間,一整個氣急敗壞。
楓岫心中玩興忽起,便視他如無物,自袖子中變戲法般地掏出了一個紫色柚子,在手上掂了掂,然後在小免眼前晃了晃:「這是『主人』特別為小免準備的哦!」
拂櫻一驚,回頭看小免,只見小免的雙眼望著那新奇的物事,閃閃發光,大驚道:「小免不可啊!但凡紫皮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這顆柚子生得如此詭異,肯定是黑心的!」
「原來是柚子啊,那可以吃吧?」小免低頭一下子從拂櫻的袖邊鑽了過去,接過柚子,甜甜衝著楓岫道:「謝謝楓岫阿叔!」
「小免喜歡,主人也很欣慰啊。」說著楓岫微微欠身,伸手便要撫上小免的腦袋,卻是摸上了拂櫻阻擋的手。
「小免,我們到後院剝柚子給楓岫吃!」話音未落,拂櫻已挾著小免化光而去。
楓岫看著好友落荒而逃的身影,只嘆了一口氣。
一驚一乍,一怒一急,一笑一鬧,這才是人生麼。
獨自坐在屋簷下,聽遠處隱隱傳來的熱鬧,楓岫微微閉上了眼,風吹鈴動,睜開眼便見斜上方吉祥玉兔的風鈴,粉色的胖兔子身上有人用朱砂歪歪斜斜地塗上了兩字「小免」,風鈴緩緩轉動,另一面同是朱砂色的字,卻是非常漂亮,同那名字一樣漂亮——拂櫻。
四月櫻飛,灼灼其華。
不過,如果是那個人的話,肯定會對這種在風鈴上塗鴉的行徑嗤之以鼻吧?儘管在他看來,這可是非常富於生活情趣的事情。
流光晚榭‧無衣師尹——這個名字到底融入了他少年時代,原不想憶起,卻總不如意。
事事規矩,道道講究,介於偽君子與真小人之間,哪怕他真知師尹的為人,然而卻難以揣度對方之城府。
一如大多自詡高潔的人士,師尹不缺傲慢與風雅,不過清高是假,潔癖倒是真,口中句句不離清流難尋,自己卻獨慕金紫,尤是對紫色有莫名的癖好。
「齋主,快點啦,楓岫阿叔等得口水都要流乾了!」遠遠傳來少女的聲音。
楓岫抬起眼,透過稀疏的竹影,只見一大一小兩個粉紅的身影在亭中,那小粉紅還時不時用一隻兔子手杖戳戳大粉紅的腰。
「口水流乾的到底是誰啊?沒大沒小……還戳?還戳!」
沒大沒小,童言無忌麼……在那人眼中恐怕才是大忌吧。
他清楚記得師尹身旁的侍童大多只會言是或否,其餘一概是不敢多說的,在此慈光之塔的「人人皆暢所欲言」可見一斑。
相較而言,小免的童言無忌,是多麼地可貴和可愛。
那年他初見師尹,還算不上是師尹名正言順的高徒,卻無端得了師尹的厚遇,甚至在甄選秀士上,師尹有時也會留他在身邊陪侍應答,那段時日,「三思而言,察言觀色」,恐怕就是他最大的收穫了。他曾親眼見師尹將一個文采出眾,他們二人都非常讚賞的准秀士,從秀士林的名單上毫不遲疑地一筆劃掉,僅僅是因那人覲見時與師尹一樣穿了一身紫衣。
真不知他要是看到自己這一身深紫色華服,會是怎樣的面色?
想到這兒,楓岫嘴角不禁微微揚起。
拂櫻的手很巧,巧到當小免看到整個柚子從厚厚的紫皮中剔除出來,整個柚子皮卻看不出什麼明顯的刀痕,驚訝得連讚嘆的話也說不出來。
「還杵在這?把這果肉分好瓣,給你的楓岫阿叔拿去!」用力戳了戳小免的頭,拂櫻打發道。
望著小免崇拜的眼神,拂櫻心中還真是幸福滿滿。等少女走遠,拂櫻的面色不禁沉了下來,他把剛才那個紫皮柚子殼放在石桌上,尋常人一眼看去仍是個完整的柚子,卻絕不知裡面已經被掏空了,他覆掌上去,緩緩往下壓,白色的厚皮色便自深紫中透出。
楓岫今日忽然造訪,倒是他意想不到,若是按照他的想法,此人現在應當在羅喉身邊,與他一起著手封印邪天御武的事情。
……為什麼在這個緊要關頭卻偏偏跑到拂櫻齋打混來了?
他一邊想著,手中薄薄的利刃卻沒有停下鏤刻的工作,難道楓岫懷疑自己與邪天御武有關?想到這裡,拂櫻抬起眼,目光恰恰移到柚子皮上,頓時不由得苦笑,柚子皮上赫然是一個「御」字。
這一字,果真是他凱旋侯這數日來的魔障啊……
他忽然又憶起離開佛獄那日,太息公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吾期待汝之價值與……決斷。
玷芳姬也曾暗示他便宜行事……想來,是顧慮到如今的情況啊。
邪天御武,吾火宅佛獄之前王,對汝,凱旋侯是出手,還是罷手?
「楓岫阿叔,楓岫阿叔!柚子來了哦!」小免捧著柚子跑來。
楓岫誇讚了小姑娘後,拈起其中一瓣,果真是紅心的柚子,剝了皮,淡淡的紅便透出來,如血色凝固後被雨雪風霜一層層侵蝕沖刷後的淡。
抬眼,卻見西面天際隱隱透著昊氣與血光,眉間不禁一凜。
十萬人的犧牲,是否換得來那一絲希望……
他低頭,把柚子肉往嘴裡送,竟覺得甜中帶上了一絲的腥,咬下去連牙齒都打起顫來。
這算是承自師尹的偽善與殘毒麼……楓岫不自覺地笑了。
抬起頭來,把柚子肉硬吞下,便見拂櫻一手執花盞,一手捧著被鏤空成花燈的紫色柚子皮,款款而來。
「好友竟有如此雅興。」楓岫笑著接過拂櫻的禮物。
「借花獻佛,禮尚往來,不必客氣。」對方笑得促狹。
楓岫將那紫色的柚子皮花燈捧至眼前,看清了那四面鏤空花紋原是四個字,辨認了後,終於禁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祥、瑞、御、免……」
「這位老先生,汝今日當真是一臉黑氣,請不要帶衰我家小免,吃完柚子請提著祥瑞趕緊上路吧!好走不送,再見!」
第十章、心戰•雙刃(上)
「齋主啊,為什麼你那麼快就把楓岫阿叔送走了?小免還想好好和他說說話呢!」小免枕著拂櫻的胸膛,抬起臉來看向拂櫻。
櫻花樹下,拂櫻舒服地窩在搖椅中,小免舒服地窩在拂櫻懷中,悠悠地隨著搖椅搖晃著。
「楓岫阿叔是大忙人,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呢,哪裡是齋主把人趕……送走的,分明是他自己堅持要離開呀!」低下頭去,正對上小姑娘睜得圓圓的眼和粉嘟嘟的臉,拂櫻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掐了少女的小圓臉。
「小免親眼看見是齋主把楓岫阿叔推出門去的,然後還很快地關門下鎖了呢!」少女抓了手邊幾縷銀粉的髮,繼續道。
「哎呀,一定是小免眼花了,浮雲浮雲,一切都是浮雲哈哈……」尷尬地笑。
「哼……齋主是豬。」少女噘了小嘴,用力往下扯了扯手中的髮絲洩憤。
「哎喲痛死了,小免……」拂櫻裝出一副吃痛的樣子,斜過眼看向小免,只見小姑娘不為所動,便哭喪了一張臉,「養女不孝,養女不孝……」說著手上稍用了巧勁,小免便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換個抱得舒服也躺得舒服的姿勢,拂櫻抬起眼,一掃溫柔寵溺,染上了一層霜冷,朗聲道:「出來吧,無執相。」
暗處的人影應聲現形,依舊是一身不合時宜的黑,無執相看向小免,拂櫻看出了他的顧慮便道:「無妨,兩個時辰內不會醒。」
「現在什麼時候了,你倒還有心思玩父女好友遊戲!明天……」無執相看他一派悠閒,忍不住質問。
拂櫻輕輕地一遍又一遍撫著小免,看無執相急得跳腳,連措辭都失了分寸,然後才淡然道:「封邪法陣衰弱,血雲天柱功成,前王邪天御武與武君羅喉一戰,是勝是敗,明日便有定數。」
「既知如此,你還……」無執相不解。
「吾當盡力營救前王?」拂櫻撫摸小免的動作忽然止住了,抬起眼來直視無執相,目光如矩,「還是為了避免往後與四魌界中其他三界不必要的糾紛與衝突,或說為了王公侯三公議會制度而再給前王補上一刀,讓他死得乾乾淨淨?」
「這……」無執相一時語塞,想到邪天御武微妙的戰犯外加前王身份,額角不由得滲出了冷汗,「還請侯明示。」
拂櫻閉上眼,似是猶疑了一下,才緩緩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看拂櫻一臉寂然,無執相一愣,繼而心中湧上一陣羞愧之情,剛要開口,卻聽拂櫻又道:「先把小免抱到內室安頓罷。」
看著無執相抱著熟睡的小免離去,拂櫻兩手撐住扶手,直立起來一瞬,殺體立現。
「黑枒君。」凱旋侯口中道,暗處的黑枒君只見那人紫晶凝眸,翠羽雕翎,負手立於櫻花樹下,周遭空氣似也冷凝下來。
「吾之副體,可願為吾分憂?」
「為佛獄,黑枒君蹈死不顧。」白色的身影恭敬地欠身。
「好!吾之副體,為吾給前王帶一句話,四個字。」說著凱旋侯將手中的捲軸遞出。
黑枒君接過卷軸,看了看凱旋侯,便展開了卷軸,捲軸上那四個字寫得雲淡風輕,瀟灑飄逸,黑枒君心中猛地一跳,手一抖,竟一下子握不住那張薄薄的紙。
凱旋侯冷笑,伸手便接過了那卷軸,重新收於袖中,黑枒君看本體一副鄙夷的神色,臉上頓時一陣發燙,再也不敢開口說話。
「吾信汝肯為佛獄赴湯蹈火,只可惜汝不信吾。黑枒君,汝之膽魄還遠遠配不上汝之野心。退下吧,明日一戰,援手無執相。」
看著黑枒君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還想要開口說什麼,凱旋侯卻一抬手,示意他退下。
無執相安置好小免,重新又回到庭院,只見殺體立於庭院中最大的櫻樹下,在滿院的櫻華爛漫中,冷冽寂然,恍然間只覺得自己回到了佛獄。
凱旋侯雖是殺體裝束,無執相卻覺那雙眼似是比拂櫻齋主更柔和一些,只見他舉手向自己勾了勾手指,示意自己過去。
無執相走過去,那人衝他一笑,笑得邪魅。
「吾之副體,可願為吾分憂?」說著將袖中的卷軸按到無執相手中。
好久沒有看到凱旋侯的笑,卷軸交到自己手中的時候還帶著暖暖的溫度,無執相心中不由得一熱。
「侯,汝不必問吾之意見。」無執相的聲音堅定得連自己都驚詫。
「代吾傳給前王邪天御武一句話,四個字。打開看吧。」
無執相打開卷軸,眼神一凝,手微顫,然後慢慢闔上卷軸,收入袖中,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本體,緩緩道:「請侯明示,何時、何地、如何動作。」
凱旋侯眼神染上讚賞,言語中卻只道:「附耳來。」
凱旋侯的聲音壓得很低,沉沉的,氣息輕輕自無執相耳邊劃過,無執相只覺得身上驀然起了一股無名的熱,然而這熱度卻被密語的內容瞬間冷卻下去。
「侯,這……如此付出,若有一點差池,你豈不是……」
「無執相,吾最讚賞汝的一點,就是在風險中依然執著的氣魄。」凱旋侯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手重重地按在了副體肩上。
無執相感受到那肩上的重量,眼中似乎有些兒發熱,下一瞬,只見本體閃身到了他身後,命令道:「提元調息!」
命令一下,無執相內元一提,便覺一股龐大的火獄邪元湧向了四肢百骸,功體暴升。
凱旋侯再贊掌,無執相整個翻轉,二人面對面之際,無執相只覺得本體的手已用力按在了自己的左眼下面,顴骨之上,頓時一片灼燒的劇痛,奇的是,沒有任何皮肉被燒焦的氣味。
「接下來的事情,按計劃行之。」
無執相聽到那人的聲音,睜開了眼,只見眼前已經是拂櫻齋主,他下意識撫上自己左眼下面的皮膚,沒有燒傷的痕跡。
「是邪文。」拂櫻將手指移到自己左眼下劃了一道。
無執相微微提元,立刻大為驚詫:「侯,你竟將火獄邪元盡數傳給我?」
「汝連性命都能託付,吾之邪元又算得了什麼。」拂櫻笑道。
無執相聽出他的笑聲中帶有一絲氣虧,心下便思量:本體雖然所習各路心法武功繁雜,到底還是以火獄邪元為底氣,如今算是把半生的修為都傳人了,其中必定有他周全的考量,但心中的疑問依舊脫口而出。
「為什麼選我,而不是黑枒君,或者是……你自己動手?」
「因為這件天大的難事,黑枒君辦不到,甚至是凱旋侯也辦不到,唯有汝,可以倚重。」
那人說得不緊不慢,無喜無怒。
卻說得聽話的人不敢信,不願不信。
第十一章、心戰‧雙刃(中)
楓岫坐鎮法陣中心,羽扇輕揚,足下赤地延伸百里。法陣集聚數萬死士之意念,已聚氣成型,昊氣沖天,盡數匯聚到身披金甲的不世王者身上。
在昊氣織成的羅網中,魔梟氣焰不抑反狂,楓岫凝神閉氣,預備開天眼以窺那上古魔神之罩門,卻在閉眼一瞬,猛然間魔音魔識襲入腦中。
「書生,百年前汝阻止不了孤,百年後汝同樣滅不了孤之魔識!」那聲音一如百年前脫出禁流之獄般囂狂不羈。
楓岫神源加持,額心一熱,腦中因那魔音一滯,爾後卻是一陣冷笑。
「孤乃佛獄之主,四境共擊之魔梟,豈會被這小小法陣所制?哈,這十萬魂靈,權當汝助孤重塑魔元!」語畢,法陣之中,魔焰大熾。
為羅喉護持法陣的君鳳卿眼見血紅發黑的魔流暴沖,眼見便要吞噬那上萬英靈凝聚的昊氣,驚得叫出聲來。
「大哥!」
那不世王者卻只沉著地道:「定心凝氣,千古悠悠,邪不壓正!」
楓岫催動神源,聖氣驟升,朗聲道:「百年前吾為情勢所迫,逆天悖德與汝同流合汙,脫出禁流之獄之際,未能如計將你封回禁獄,乃致汝肆虐他境,鑄成大錯,此過吾縱是萬死亦不能辭,而今天道昭昭,汝焉能不死!」
「哈,慈光之塔果真盡是道貌岸然之流!什麼是天道?天若有道,當澤被萬物,為何獨棄孤佛獄子民於黑暗汙穢之中?天行不道,豈敢論孤行非道!」魔音狂嘯而來,如暗潮洶湧,噬人心魂。
楓岫在這怒潮中巍然而立,眼前竟又現出那令人百世難以忘懷的一面。
禁流之獄,四界之中最嚴酷的死牢,十載一開,在短暫如白駒過隙的一日之後,便又重歸無邊永寂,沒有立足之地,沒有光,沒有色彩,沒有風景,甚至連時間也消亡,哪怕是萬世功業如雅狄王,在肉體消亡之前魂識也被這永寂給吞噬殆盡,更何況他一個小小書生?
在這永寂之中他想到了自身、慈光之塔、四魌界乃至世間可能存在的他界,時為宇,空為宙,時間不覺從他身體上流過,終至腦識枯竭,倦了厭了,之後便是絕望地煎熬。
沒錯,那是最可怕的歲月,也只有這樣可怕的空白和無聊可以讓雅狄王那般的強者消亡。
而他……只是一個書生,意氣過剩的小小楔子。
當他在空白無聊的凌遲下將要消亡之際,他聽到了這個聲音。
多麼驚心動魄的聲音!
「活著?」
「差點就死了。」
「孤乃火宅佛獄一界之主——邪天御武。」
「吾乃慈光之塔一介書生——楔子。」
「書生……」
「武哥……」
「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真沒有內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汝是孤王進入此絕境多年所遇見的第一個活物。」
「彼此彼此……汝是吾一介小小書生進入此境多日遇見的第一個牢友。」
「孤不見汝,書生汝可看得見孤之身形?」
「武哥你身長八丈有餘,青眼紅毛,形容猥瑣……」
「……看來孤與汝不在同一個空間,但是聲音卻穿越了空間的禁制。以孤在此絕境多年的經驗,每十年會到達上天界出口處,可推出這個禁獄是按照既定的軌道而行……那麼孤與汝此次一晤,便是軌道交接之際……」
「你的意思,今後我們的再遇,將是……」
「十年一遇。」聲音開始變得微弱了。
「聲音……難道!」驟然一激靈,大喊道:「武哥,我有一個想法!」
「快說!沒時間了!」聲音漸行漸遠。
「我們約定在這分開的十年間,努力分析各種端倪,然後……」
「一起活著出去!」異口同聲。
而後,一切再次回歸永寂。
十年後,第二次談話……
二十年後,第三次……
……
不知熬過了多少年,他在無邊的死寂中總想著十年的那一頭還有另一個活物而狂喜,哪怕那活物的迥異三觀、獨特的神經質都讓自己腦補得不寒而慄,愈發地想將這魔梟滅掉而後快。
他們到底是敵是友……
這不重要。
總之,他那時最高的目標,無外乎不能「壯志未酬身先死」,外加脫出的瞬間,想辦法把在這無盡永寂間與他相濡以沫的魔物幹掉——任何形式都成!
「孤代表火宅佛獄的最高利益,孤乃邪天御武!」
「你的理想必定導致兵燹再起,赤地千里,哪怕是這樣,火宅佛獄又真能迎來你所希冀的美好未來?慾望之上,永遠還有慾望,於是以殺戮侵略奪取慾望之後如若依舊不能滿足慾望,接下來又該何去何從?」
「書生,你又浪費了孤一個十年……」
「哈哈哈……」
突圍成功的那一日,楓岫一生都不會忘記,就如同他一世也不會忘掉血黯沉淵那一夜。
突圍那一刻,正是上天界詩意天城的雙日垂淚奇景呈現之時,富餘到了氾濫程度的美麗日光把天地萬物都照耀得極度美好。
那魔梟自黑暗中一掠而出,美得耀眼。
暴露在充沛日光下的魔物,頭生犄角,髮色是極烈的豔紅,金色的眸子,張狂到了極點的笑顏,長年的禁錮,被時光腐蝕了的半身已經畸化,形銷骨立,卻襯得殘存下來的另一半容顏有一種絕豔卻蒼涼的美,如同被千年不息的風霜侵蝕過的岩葉,殘缺卻又帶著一種悲壯的英雄主義色彩。
落魄到極點的書生,看著將脊背完全暴露在自己面前的活物,一如不知道多少年來地調侃道:「武哥,你還真是一頭紅毛啊……」
「汝之形容,果真猥瑣……唔!」
回過頭來的魔物,嘴角掛著不羈的微笑,豈料書生一手按下正要動作的魔爪,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決絕地深深刺入了魔物的胸膛,魔物只覺得內息一滯,胸口便整個空蕩蕩地。
書生的臉先是放大了數倍,氣息如遊絲般滑過。
「武哥,汝慢了一步。」
而後,抽身離開,垂下的手中,緊握著一顆跳動的邪心。
*
結束回憶,楓岫睜開了眼,緩緩道:「武哥,你說的,楔子何嘗不懂呢,但是……」
「汝要堅持汝心中的另一個大義。」腦中的聲音一下子竟笑了起來。
「四界止戰,天下貧弱卑微有選擇的權利,如若不行,那就努力……行所當行,為所當為!」
「汝之大義,混帳得連汝所信奉的『天』都會發笑啊!哈哈哈……笨書生,來,戰吧!戰至形魂俱滅!」
楓岫心念一動,將魔音整個排除出去,一切便又歸於寂靜。
他抬起頭,看向天邊的血雲天柱,已近功成。
後退,已是窮途末路,不是嗎?武哥。
第十二章、心戰‧雙刃(下)
踏出拂櫻齋,無執相化光西行,抬眼只見天際血光沖天,昊氣逐漸成形,萬人同心,力迫上古魔神。
那血雲昊氣之中心,有一人金甲火翎,貌若天神,身旁有三人護持,皆是絕世的高手。
「好壯觀的景象,好殘忍的犧牲。」
無執相不禁感嘆,他在戰圈十里外著地,斜眼看向腳下河流,盡數染赤,連泥土中都滲著鮮血的氣息。微微引動火獄邪元,立刻感受到來自封邪法印的壓制,無執相俯身,邪印上手,掌氣力貫地脈,聖氣為之一滯,然而只在一瞬,他便覺得法陣的微妙變化。
「侯所料果真不差,那人確在戰圈方圓十里之內。」無執相擰眉。
無執相撫上臉上邪文,一把扯下身上黑袍,黑袍下一襲綠色的華服,翠玉雕翎,竟是凱旋侯的裝束,他雙掌運化,妖穢驟起,整個人便直向那戰圈中心而去。
「大哥!有人強入法陣!」
「四弟,不用驚慌,此人滿身妖穢,非是善類,定是那邪魔的同類。」
「二哥、四弟,不要分神,為大哥護法。」
「放他進去,縛而殺之。」
血雲天條,上古封魔禁術,怨念果然非常。
無執相頃刻便置身血雨腥風中,天地悠悠,多少英魂嗟嘆,若非本體邪元相護,恐怕在此陣中他早已心志迷亂,魂飛魄散了。
看到那上古魔神之際,即使是無所畏懼如無執相,心中依舊騰起一股森冷之意。
「佛獄之子民,孤之形態讓汝恐懼了?」
那聲音竟是從自己腦識中傳來,黑色邪爪撫上邪文的一瞬,無執相只覺得刺骨的寒。
「王,汝之肉身……」
「非是肉身,而是肉屍,來,汝可以感受一下……」邪爪翻轉,與龜裂蒼老的趾甲全然不同,是柔嫩得泛著淡淡光澤的肉壁。
無執相把手放到上面,一瞬間,立刻如觸電般地縮了手,那種溫暖、柔軟的感覺,似乎還帶了一絲甜香——是嬰兒的肉身!
「汝之封號?」不等他多想,腦中威嚴詭譎的魔音又響起。
「吾乃火宅佛獄三公之一——凱旋侯。」
「哦,咒世與孤提過的三公議政,言出必行,果真是他之風格,不過……汝非是凱旋侯。」冷冷地笑,「說吧,汝為何而來。」
「代人傳一句話,四個字。王能讀取無執相之腦識,為何不親自一覽?」
「孤要親耳聽。」
「無執相代本體凱旋侯向王請命——請王獻命!」
俯首,單膝跪下,無執相咬了牙將最後四個字吐出,冷汗已濕了背心。
沉默,腦中是可怖的沉默。
「為佛獄之霸業前驅!請、王、獻、命!」
無執相低著頭,耳邊只有死寂一片,進而跪下雙膝,五體伏地。
「哈……」
無執相聽邪天御武輕笑一聲,便以雙臂支撐著身體,抬起頭來向那落魄的王者看去,卻不想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當頭罩下,那力道雄渾霸氣,無執相劇痛之下幾乎聽到身子骨喀啦作響,似乎就要碎裂。
「小小副體!佛獄三公凱旋侯!」邪天御武的憤怒震撼了整個結界。
無執相一下子抬不起頭來,整個身子都癱了下去,這時,腦識中忽然傳來那人的心音。
「請命不成,即刻逼命!」那聲音低沉緩慢,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侯,吾……」身受重壓,無執相艱難地回道。
「相信凱旋侯之判斷,吾,拂櫻齋主,會助汝!」
打斷無執相的話,那人不容他思考,不容他畏懼,重要的是,不容他拒絕!
「吾之副體,信吾!」
邪天御武看掌下之人勉力用雙手撐起身體,倔強地抬起臉,眼中無所畏懼,他刻意加重了咒力,而那人卻在這咒力的威懾下站直了膝蓋,昂首注視著他。
「無執相代吾佛獄眾生,為佛獄之千秋萬代,請、王、獻、命!」
言語依舊禮節備至,然而姿態不再謙卑,換以桀驁不馴地挺立傲視。
邪天御武的眼神變得深沉,道:「小小凱旋侯副體,汝可知孤是為佛獄開道才降臨苦境?」
「侯正是因為瞭解王之用意,方才提出此等不情之請。」
「哈!說!」
「王以嬰靈重鑄缺損的肉身,若望功成,必要花費大量時間,而現在又與羅喉一戰,縱使險勝,羅喉身後那人,王難道還有餘力再與之一戰?外加血雲天柱一成,王要破陣,勢必使用邪能。邪能一出,上天界和慈光之塔的追兵必至,據侯之觀察,今日天星位轉,龍氣直貫雲霄,這便預示上天五龍已至苦境。與羅喉這一戰,無論勝負,王豁命來苦境此舉最後必定完敗,王之犧牲也會變得毫無價值!況且王之出逃,難保不會成為慈光之塔以及殺戮碎島對佛獄不利的藉口……」
「說得好啊!那麼,向孤王提出汝之計策!」
「化明為暗,化實轉虛,拋棄這無用之肉身,以王魂為咒,附咒入骨,消耗苦境和四界之戰力,為佛獄大業開道!」無執相墨綠的眼眸直視上古魔神金色的邪眼,堅定不移,頗有一股粉身碎骨渾然不怕的氣勢。
「孤能夠理解汝話中之意,然而……」邪天御武的紅髮在風中飛揚,他瞇了瞇狹長的金色眸子,嘴角微微上揚,冷森森地崩出了幾個字,「孤若不允呢?」
無執相無話,翻掌之間全身火獄邪元暴起,一時間整個空間結界為這股雄渾之邪元所震撼。
「吾將……助羅喉將王格殺之!」
話音未落,只聽邪天御武一聲長嘯,撼動天地的黑色魔氣便鋪天蓋地而來。
血雲天柱已然功成,然而在這一瞬,羅喉忽感一陣氣滯,抬眼便見法陣結界中,邪天御武的上古魔元中混入另一股邪元,在這股邪元的加持下,邪光大盛,頭頂頓時邪雲湧動,整個天幕瞬間暗淡無光。
「不好!血雲天柱的昊氣被邪氣所侵!」他的二弟驚呼。
「大哥!是方才那邪魔所致!」
「兄弟,撐住!」
楓岫看天際邪雲密布,西面天幕已然向法陣壓下,草木盡滅,天地失色,顯然是邪天御武在做最後的反撲,但那魔元中卻又混入一絲不同的邪氛,楓岫心中不禁一震——法陣中竟然混入了其他邪人!為何他方才沒有察覺?難道,方才邪天御武刻意擾亂他的腦識,就是為了讓此人進入?如此想來,佛獄果然已經滲入苦境……
楓岫心下一橫,羽扇幻化長劍,他右手持劍,左手往刃上一抹,碧血祭劍,昊氣陡升,直向血雲天柱飛去,血雲天柱受這昊氣的影響,再次匯聚成型,直貫雲霄。
然而……
「不夠!還……不夠!」他內心一驚。
卻聽見血雲天柱處傳來羅喉撕心裂肺的一聲長嘯。
「兄弟!」
血雲天柱昊氣大盛,一瞬之間沖入邪光中心,楓岫只見那不世王者也隨昊光直入邪雲之中,很快便要被邪氛吞沒。
「羅喉,不可衝動啊!」楓岫情急之下心神一亂,只覺真氣即刻在身體中一陣暴衝,喉頭便是一腥,心中便慘呼了一聲不好。
就在他感到胸口氣息一滯的刹那,一股真氣自背心灌入,迅速穩住了亂躥的真氣。
楓岫在這一掌之助下迅速調氣,只聽身後人道:「好友,吾助汝提氣調元,汝趕緊穩住法陣!誅殺邪魔!」
誅邪大計功成之時,天光重開,然而,在那法陣崩毀之際,楓岫卻瞥見一道光影自天光中一閃而逝,楓岫天眼瞬開一霎,也只見得那人一身翠羽雕翎,面容卻不甚清楚。
回過身去,只見拂櫻手持花盞,臉色鐵青地瞪著他。
「好友,多謝汝一掌之助。」
「拂櫻當不起這一聲『好友』——為什麼要一個人犯險!」拂櫻走上前去,伸手一把揪了他的衣領。
「那是因為……好友你不是個坐得住的人啊。」楓岫幽幽地道,目光卻不在對方臉上。
拂櫻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話正要發作,卻見楓岫的神情忽然變得格外落寞。
「吾必須離開了。」楓岫淡淡地道,眼睛直直盯著眼前人,然後緩緩道,「或許數甲子,或許……後會無期。」
拂櫻記得那天楓岫說完這話,依舊是笑著的,笑得雲淡風輕。
所以他沒有當真,但是,這一語之後,便是漫漫百年。
同是這一天,武君羅喉割下了邪天御武的頭顱,剔其骨,抽其筋,扒其皮,斷其角,以祭他兄弟的在天之靈。
*
拂櫻回到拂櫻齋的時候,小免還在睡,他撫摸著女孩無邪的睡顏,輕輕地吟著一首曲子,那曲子是他離開佛獄的那日,軍中的一個老兵為他送行時所奏。
「吾之副體,汝果真非凡。」
「這一切都在侯的算計中,無執相又有何建樹?」
「汝之心境變了。」
「王最後笑著對我說:『小小副體尚且有如此膽色和信念,佛獄霸業何愁不成?』侯,佛獄迎來太陽那日,把這個帶回王陵吧。」無執相虔誠地將一個紅玉扳指放到拂櫻手心。
「侯,我們……能一起回佛獄,對嗎?」
拂櫻緊緊握住了那扳指,那是前王的印證,用佛獄最珍貴的火焱石熔鑄而成,似是被人千萬次摩挲過般的圓潤溫暖。
他閉了眼,然後緩緩對無執相道:「你知道剛才我哼的那是什麼曲子嗎?」
「願聞其詳。」
「那是當年我離開佛獄前夜,軍中一個老兵送我的曲子——祭歌。今天,我教你唱吧……」
第十三章、花好月圓之圍爐
拂櫻記得,楓岫出關那日正是八月十五,那年秋涼得早,那晚明月當空,照得拂櫻齋亭子外的紅泥小火爐上,一鍋子土蘿燉小牛肉熠熠生輝,圍爐的無執相和黑枒君手上是白花花的荷花碗,眼睛盯著鍋子上泛起的絲絲白氣閃閃發光。
拂櫻開了鍋蓋,香氣四溢,無執相飛快出筷,迅若驚雷,卻被黑枒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筷子截下。
「土蘿還沒有煮透。」拂櫻的眉毛微微跳動了一下,爾後淡定地道。
「牛肉要煮老了。」無執相不甘。
「我喜歡老的。」黑枒君眼也不眨。
「黑枒,你在擎海潮身邊待太久了。」無執相一臉鄙夷。
「擎海潮和我的口味有什麼關係?」
「……算是沒有吧……」無執相無奈地放下筷子,心中卻狠狠道了句「未老牙先衰」。
黑枒君看向本體,只見拂櫻斜眼看了看後院,便道:「小兔子應該睡著了。」
「是小免不是小兔。」拂櫻認真地糾正。
「有什麼關係,多一點少一點而已,反正也差不多啦。」黑枒君笑道。
「那汝的名字中也少一點,叫做『黑牙君』怎樣?」拂櫻回道。
面對拂櫻的犀利,黑枒君一臉黑線。
「她今天還真乖。」無執相忙打圓場。
「因為吾和她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拂櫻說著開始往鍋裡下油豆腐,金黃金黃的豆腐染上一層油後金光閃閃。
無執相看著土蘿塊在泛著白沫的熱湯中上下翻滾,抬眼看看夜幕中一輪明月,緩緩道:「佛獄現在也涼起來了吧。」
氣氛忽然染上一絲冷寂,黑枒君拿筷子的手頓了一下,繼而用力敲了敲鍋沿嚷道:「煮透了煮透了,開鍋開鍋!」
隨著他這話,空氣中似是瀰漫出一陣誘人的土蘿香,然而他們的本體卻驀地站了起來,抬手示意他們收聲,轉身快步便向亭子走去。
櫻花樹下,亭中一桌,桌上一花盞,一香茗。
拂櫻見茶水無風起波,於是覆手杯口,口中輕吟法咒,待手掌重新挪開之際,月光便照亮了杯中那張熟悉的臉。
「久見了,好友。」那人言語中雲淡風輕,一如百年前的眉目神色。
拂櫻心中沉了一下,面上卻沒有動靜,只調侃道:「好久不見,還不如不見。」
「何必如此薄情,楓岫承受不起啊。」那人笑道。
「見已見過,中秋佳節,該哪去就哪涼快去,別打攪吾與小免甜蜜的親子幸福時光。」拂櫻一臉嫌棄。
「今夜花好月圓,應是人月兩團圓,好友怎忍心放吾孤身望月。」楓岫羽扇遮面,言語中當真悲痛欲絕。
「好友可舉杯邀月,花間一壺酒,對飲成三人,何來寂寞?」看看旁邊無執相和黑枒君,再想想屋中熟睡的小免,拂櫻語氣中不禁志得意滿起來,言語中也多了分幸災樂禍。
「好友,吾這百年來對汝與小免之思念,可是殷殷切切,如東流水般不可斷絕啊,想必小免也是時常想起她的『楓岫阿叔』吧?如此,那麼……」
「小免才沒有時常唸叨你這神棍!不准過來!」
無執相和黑枒君見本體在亭中對個杯子炸毛,於是默默地把鍋子裡煮透的牛肉和土蘿撈到碗中,又默默倒入一大盤金針菇慢慢煮。
「是他嗎?」黑枒君一邊掐青菜一邊探向無執相,聲音壓得低低的。
無執相向拂櫻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然後用力點了點頭。
約莫一盞茶時間,他們的本體便手持花盞,踏著月色,風一般地出了拂櫻齋,末了還不忘拋下一句話。
「吾去去就回。」
無執相和黑枒君對視了一下,然後有默契地轉向一旁食材,毫不猶豫,手腳利索地將剩下的一鍋子竹絲雞端上小火爐,挑大了火。
第十四章、風流
楓岫半瞇著眼,枕那溫香軟玉,聽那靡靡之音,看那花好月圓紅袖招搖,實在是人生一大美事——他快看不下去了!
張口剛要發作,只聽一個纏綿溫軟的聲音道:「啊,楓爺,來,再吃一個。」
於是剝了皮的葡萄便又把話壓下了腹中,他抬眼看了看借給他腿枕的嬋娟姑娘,媚眼如絲,溫柔如水,回報他含情脈脈的一瞥,繼而拾起旁邊的牡丹宮扇,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搧著,一邊輕撫著他的臂膊,又酥又癢,讓人舒服得如坐春風——這才是男人逛妓館時該做的事情吧!
然而……
「雨蝶之醉顏果真如雨後芙蓉……來,再一杯……」
「丹兒,今夜是花好月圓,何不伴月一醉……」
「難得如此投緣,茹君怎忍心讓眾姐妹不開懷?」
……
那粉紅貴公子在眾歌妓中應對自如,眉目傳情,妙語連珠,把身邊的眾妓哄得喝了迷湯一般神魂顛倒,前來勸酒的反而醉倒了一地。
楓岫張口又吃了一顆葡萄,甜中帶酸。
……好友啊好友,你這到底是來逛館子還是讓館子逛你來著?
「楓爺在想什麼……」姑娘放下了扇子,向楓岫伸了手。
「妳猜呢。」楓岫順手按上,大拇指緩緩在她白嫩的手背上曖昧地揉搓了幾下。
「楓爺是在想拂爺吧……」
說到這兒,嬋娟卻露出了欲言又止的嬌嗔之態,楓岫便順勢坐起,將她環在臂彎中,壓低了聲音道了一句:「真是看不下去了,哪有人像他這樣吃花酒的。」
嬋娟聽罷,噗哧笑出聲來。
「您二位啊……」眼波流轉間,竟帶了一絲揶揄之態。
「笑甚麼?」楓岫乾脆便把人放倒在膝蓋上,隨手接了嬋娟手中的果盤,拈下一個紫葡萄,放到她手心。
「楓爺應嬋娟一聲『醉去也』,嬋娟才敢告訴爺。」說著她便將手中葡萄褪了皮,又送到紫衣人口中。
「醉去便醉去。」楓岫輕笑。
「您和拂爺,一個外悶內騷,一個外騷內悶,真個是天生一對——奴家今晚酒吃多咋了舌頭,該自罰一杯。」說著嬋娟便伸手去取那旁邊的玉壺,卻被楓岫搶先了那壺,抬起眼,正對上紫衣公子帶笑的眼。
「罰是該罰,只不過,本就是酒吃多了才說胡話,怎能再自罰一杯酒呢,所以這酒嘛……」
嬋娟微微瞥了幾步外的拂櫻,卻正看見拂櫻的目光斜斜向楓岫這個方向掃了一眼,心中便知曉方才他們之間的話多半是入了他的耳,再抬眼看看楓岫,心中便明白了大概。
「倘若到了這兒,還歸心似箭,豈不太過無趣,吾怎忍心讓好友變成如此無趣之人?」楓岫羽扇輕搖,故意遮了面向嬋娟道,那聲音只大不小,一字不落地都入了對面人的耳。
拂櫻依舊談笑如常,只捏著杯子的兩個手指力道一重,險些把酒灑了出來。
真是千不該萬不該,自作自受。
他本就不該在神棍看似陰鬱實則面有菜色,問他「好友汝帶米和油來了沒」之時,一個心軟答應陪他出來覓食,也不該在這八月十五花好月圓飯館都不開門之時,禁不住他軟磨硬纏,答應同他到唯一還開店的妓館去吃飯喝酒,更不該以為他真的醉了傻傻地幫他擋酒!
他本該在這良辰美景做著賞心樂事,例如看花看月涮火鍋,然後抱小免恬然入睡作為最美好的一天結束云云。
他究竟為什麼要虛度這美好月色,在這裡看這神棍吃飽喝足懷抱美人愜意無比?
楓岫看著拂櫻嘴角帶笑,只是比方才笑得略微抽搐了一下,於是把臉更深地埋到了扇子裡,禁不住笑出聲來。
拂櫻回頭往楓岫那裡再看了一眼,只見那人用那把白羽扇將自己和姑娘的面遮了起來,似是在竊語些什麼,更加親暱了,心中不禁罵了句:「齷齪,還真想在這裡過夜不成!」
然而只一會,那喚作嬋娟的姑娘便起了身,向桌邊的小蝶一招手,示意她過來代她伺候楓岫,自個兒便退了下去,那神棍也軟軟地恣意倚在牆邊,一雙眼似醉非醉便飄到了拂櫻身上。
拂櫻被這雙眼看得有些兒發毛,再看一下身邊的陪酒的姑娘,大多醉得差不多了,想來這酒宴也快散了,諒他也生不了什麼枝節,心中才得了些兒安然。
楓岫從沒想過拂櫻竟沒有多少進出風月場所的經驗,然而看他今日之應對,可說是不差,尋常人倒是難看出端倪來——只可惜他不僅是楓岫主人,還是慈光之塔那個才情風流的楔子。
楓岫是任氣爽性之人,然而喝酒卻是極少醉的,特別是背井離鄉數甲子,莫說醉了,連糊塗都難得。
正想著,他的好友卻帶了壺酒過來,微微彎下腰,居高臨下端詳著,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才開口道:「清醒到了這個地步,好友汝豈不是更無趣——就那麼怕喝醉,該不是……」
「知我者,謂我心憂。」楓岫微微抬頭,舉起手中一個剝了皮的紫葡萄,「來,美人,吃一個?」
拂櫻皺了皺眉,轉身離開。
楓岫自在地將葡萄丟到嘴裡,卻不禁皺了眉,酸得掉牙。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他記得那時他還是慈光之塔的文魁,師尹最器重的新秀……頭銜多了,又仗著幾分才情,難免恃才放曠,不羈於俗,平日在秀士林中閒得無聊,除卻日常的修行便是飲酒作詩,遛鳥打馬,秀士林中多是風神秀雅之人,再加之血氣方剛,酒後興起,更是恣情放肆,難免幹出些驚世駭俗之事,只不過同他驚世駭俗的多是自命風流之輩,所以事兒玩大了傳到了師尹耳中,不過一句「胡鬧」。
於是酒仍照喝,孽仍照作,人不風流枉年少。
只是夜路走多了,還真是會摸到鬼。
那年四魌界大聚,天下升平,又恰逢師尹架空了慈光之主,身邊文有楔子,武有劍之初,意氣風發,大有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朝看盡洛陽花之意。
普天同慶,例行四魌大宴,師尹也樂得攬事,慈光之塔作東,大宴三日,四界美人雲集,爭奇鬥妍。那些時日他陪侍師尹進退應酬,酒喝了不知多少,可話卻沒說錯一句,便宜也沒給人占了一點去,想來也當真是奇蹟。
然而,這世上自然有的是比說錯話更嚴重的事兒。
第三日夜宴,他只記得他與雅狄王喝得平分秋色,雙雙醉倒,被人分別架了回去,他本能飲,然而幾日累積下來,腦袋和身子都發了昏,抓了身邊不知是哪位同儕便開始胡天胡地起來,以至於第二日聽到秀士林例行的晨鐘聲時只得隨意抓了件衣袍套上便往書院奔,卻在書院邊的荷花池邊被好心的學弟攔了下來,好聲勸誡。
「師兄你雖是放蕩慣了,但也要記得師尹他不喜別人同他一樣穿紫衣啊!」
他沉默許久後迅速返回,只是已經人事皆非,無奈之下只得換了慣常的衣袍硬著頭皮去參加例行的晨會,趕到同時晨鐘正響了第二道,然後聽人竊竊私語。
「平日第一道鐘就準時到位主持的師尹,怎麼今日捱到了第二道鐘才姍姍來遲?」
抬起眼來,只見那紫衣華服之人,選了件領子最高的衣服,在晨光下朦朧。
然後過了不久,殺戮碎島雅狄王酒後亂性睡了師尹他妹的傳聞開始沸沸揚揚。
從此慈光之塔的楔子不再喝酒,不再「胡鬧」。
當然,這是後話了。
拂櫻看著楓岫似乎是真醉了,整個人神遊天地間,正想去逗弄他,卻聽得門無聲地開了個縫兒,然後挪進來一個粉嘟嘟的雛兒,十二、三的年紀,懷抱著一把跟她人差不多高的琵琶,衝著他羞澀地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齋主,莬兒彈琵琶給你聽好不好?」
免兒……拂櫻為自己剎時閃過的念頭驚得渾身一顫,隨即咬了牙回過身去,毫不猶豫地抬起腳踹了楓岫。
「起來!神棍!」
第十五章、和春一夢(上)
在眾多更為鮮嫩美麗的面容下,楓岫第一眼便認定了嬋娟是這兒的頭牌,雖然嬋娟的面容不算最上乘,然而慣常風月之人往往知道,作為頭牌,除了容貌,更重要的還是別的什麼——譬如眼色和辭色。
那名喚莬兒的雛兒,顯然是之前不曾接客,許是年紀尚幼,所以在拂櫻身旁侍酒之時,睜著水靈靈的眼,直勾勾地盯著他那風流俊俏的好友,面上掩不住傾慕之色。
這本是失禮不合規矩,但因她豆蔻年華,情竇初開,平添了一分天然自成的風流,不同於一般風塵女子的嫵媚,然而對拂櫻齋主而言,更是誘惑。
楓岫看著拂櫻一反常態的拘謹,連瞥都不敢多瞥那粉色的雛兒一眼,差點沒笑出聲來,暗暗地捏了一把旁邊嬋娟的粉臂,藉酒賣起瘋來。
「知我者,謂我有求。懂我者,千里共『嬋娟』。」
嬋娟聽得咯咯笑了起來,然而連他人都聽得懂的東西,拂櫻齋主又怎會不明白,咬咬牙,心中方起報復之意,卻聽那嬋娟忽地衝著莬兒嚷著。
「看呆了沒,拂爺杯中都空半晌了,還不快滿上?」
莬兒方回過神來,捧了酒壺,挪到拂櫻身旁,正要斟酒,卻聽見那神棍又練起瘋話來。
「小莬,妳伺候得不上心,壞了我等的雅興,須先自罰三杯。」
那莬兒初接客,年紀又輕,全然不懂得變通,聽了這話,一時有些兒無措,竟也照辦,滿了酒不等拂櫻開口便用袖遮了杯,仰頭一飲而盡。
拂櫻見她飲酒飲得傻,竟一口一杯,二杯酒下肚,小臉脹得紅彤彤,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新鮮水靈得像半開的粉櫻。
拂櫻為自己的幻想打了個激靈,心中慘呼一聲「不好」,便奪了少女的杯壺,匆忙道:「小莬……莬兒,別喝了,齋主替你……」
「齋主替『小莬』喝,那可要罰大的哦!」
耳邊傳來神棍的訕笑,拂櫻怒目一回頭,便對上了一雙狐狸般狡黠的眼,剛想發作,卻見嬋娟已奉上了大壺新溫的玉醅,笑吟吟貼到了莬兒身邊。
拂櫻心中罵一句「算你狠」,瞪了楓岫一眼,對方卻好似全然不覺,伸手便向嬋娟那兒取了酒。
「好友莫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嬉笑著給拂櫻滿上一杯,也不忘了自個兒,「先乾為敬!」
一旁的二妓也沒閒著,年幼的轉弦撥軸,年長的手執紅牙板,輕聲慢唱了起來——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曲兒是吳儂軟語,唱得是柔腸百轉,情意綿綿。楓櫻在此情景下對酌,倒也成歡。
一曲罷,二人喝盡了杯中酒,拂櫻眼波流轉,見神棍如此逍遙,不禁起意道:「姑娘們好才情,好友平日慣常吟風弄月,何不回贈一曲以助酒興?」
沒有預想中的婉拒,楓岫似也有了醉意,爽快地道:「好!來就來!」
楓岫爽快得讓拂櫻詫異,不等拂櫻鼓噪附和,便被楓岫一把拉了起來。
「有唱怎能沒有和?夫唱婦……夫隨嘛!」楓岫回過頭來衝拂櫻一笑。
拂櫻見他又憑空占了自己便宜去,便大聲嚷道:「誰要隨你!還有,你要做甚?」
楓岫衝著莬兒一笑:「小莬,有『鷓鴣天』的譜嗎?」
嬋娟卻是早先心領神會,從小莬手邊取了琵琶遞給拂櫻,又回身取了譜遞過去。
「一唱一和,豈不妙哉?」
拂櫻一時了然,咬牙恨恨道:「好你個楓岫,竟是一點便宜都不肯讓人占去。」
看莬兒一臉興奮地看著他手中的琵琶,把心一橫,「彈便彈了!權當給姑娘們面子。」
言畢,當下取了譜,只掃了一眼便放置一旁,正襟危坐,眼神清亮地看向楓岫。
楓岫就地盤腿坐下,斜倚著拂櫻,他身上有著淡淡的楓木香味,讓拂櫻不由得想起所謂的「焚香取道」來。
楓岫的聲音有些兒低沉,不算頂好聽,屬於耐聽的那種,聲音裡帶著風流天成的味道,卻是任何人羡慕想學也學不來的。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
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留雲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楓岫的聲音低低掠過拂櫻的耳朵,癢癢地,沉得拂櫻以為他只唱給自己聽,歌中有的是放蕩不羈,細聽之下又像是在向親密的朋友傾訴著自己的故事。想到這裡,拂櫻只覺在空氣中陡然染上了一層曖昧的情調,秘而不宣。
音符一個個從身後之人的指間流瀉出來,楓岫覺得自己好似有些醉意,卻在此時察覺身後之人有些兒異樣,身子輕顫了一下,那溫度彷彿也高漲起來。
拂櫻一曲彈罷,也不管楓岫是整個人靠在他身上,忽地站起身來。
「楓岫,吾還有要事,不克久留,先行告辭。」拂櫻背對著他道。
楓岫站起身來,再看莬兒取了扇面來央拂櫻題字,拂櫻也只是草草幾筆便要匆匆離開,心下蹊蹺,便上前拍了他的肩膀關心道:「拂櫻,汝無恙……」
拂櫻回過頭來道了句「吾今夜喝多了,先回家陪小免」,此後便再無話,也不等他,急急而行。
楓岫看拂櫻神色有異,面上似乎染上了一層潮紅,回頭給嬋娟題了扇面,不經意間瞥了拂櫻題的那一把,怔了一下,便趕忙也向拂櫻追去。
然而拂櫻卻是走得極快,楓岫竟一下子失了他的蹤跡,在林間小道間尋覓一陣後,料想他當是無大礙,正想轉身離去,卻在寂靜的林間聽到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楓岫緩緩轉向那聲音的方向,透過層層的林葉,在滿地的月光下,看到拂櫻緊閉著雙眼,仰面坐在一塊平滑的大石上深深地、重重地喘息。
他方想前去詢問,卻見拂櫻緩緩解開了領口的盤扣,接著是前襟……豔麗的華服如花瓣般慢慢散落在他的身側,在月光下靡麗非常。
青樓裡,嬋娟倚著欄柵,看著楓岫的身影遠得追不到了,才嘆了一口氣道:「真是可惜……」
莬兒乖順地過來趴在嬋娟的旁邊道:「不可惜不可惜,以後他們還會來的吧?」
嬋娟寵溺地戳了戳她的粉臉:「小不經事的,娟姐是替你可惜,這樣的人物,再難見了。本來姐姐還打算讓妳心上的那個今夜留下來好好待妳,反正總要給人的,不如給個喜歡的……」
第十六章、和春一夢(下)
楓岫被鎖在噬魂囚的牆壁上,一陣陣的陰寒自背心的傷口而來,雖然被扔到這裡前已經做了簡單的包紮,但背後的傷口仍是一陣冷一陣痛,他在冷和痛之中昏過去幾次,又給人灌了熱湯回過氣來。
他記得,帶他來此的監視者對獄卒交待明天咒世主還要見活人,所以自己才得了這樣的優遇。
他想起方才被佛獄的酒嗆醒,那酒極烈,熱辣辣地下肚,立刻能在人身體裡燃起一把火來,他想起那人說過自己不喜喝酒,原來不是不愛喝,而是苦境的酒比之佛獄,實在是淡而無味,想到這兒,他的嘴角不由得有了笑意,卻又立即凝固了——如今知道又如何,也不會再有共飲之時了。
楓岫抬起頭,眼前照例是一片暗色,他的四肢百骸已經痛得感受不到痛,轉而是徹骨的冷,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幾處傷深到見骨,說不準那些寒氣不是透過肌膚,而是直接從外翻的皮肉向暴露在外面的骨襲來。
由於這極度自虐的想像,那種空虛的冷更真實了,肺腑一個翻騰,又嘔出一口血來,竟還是熱的。
這種好似連心也凍住的虛寒是如此熟悉。
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秀士林仰望慈光之主和師尹的背影,價值觀整個被顛覆,那不可告人的真理,讓他切切實實對承載腳下那塊大地的四魌天樹心生畏懼和厭惡。
第二次是在血黯沉淵,受那人狠絕的透胸一劍後瞬起的殺意,那殺意來得好快,快過了理智、信念、道德、利益等一切可作為殺戮的理由,那是一種本能的、無可遏制的殺意。
他是楔子,他行所當行,為所當為,他從來知道自己追逐的是什麼,如此,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他亦能理解那人的立場,但為何如此衝動,甚至置未完的信念不顧亦要與他同歸於盡,是憤怒,還是恨……
就著點點微光,獄卒看到牢中人嘴唇翕動,低低地在說著什麼,他對這人有好感,因為監視者曾對他說過,他挑斷此人手筋腳筋之時,此人已經被王打散了功體,刺了個對穿,然而卻連哼也沒哼一聲,鐵骨錚錚,可見一斑。
他看那人說話模糊不清,心中想莫不是牙齒凍得打起顫來,於是提了酒走近,卻聽得分明起來。
那人絮絮道:「我不恨你……我恨不起來……哈哈哈哈哈……」
笑得蒼涼。
這噬魂囚是越夜越冷,楓岫模糊中覺得自己又昏厥一次,這一次昏得很沉,連獄卒幾時開門進來都不曉得,直到有人捏著他的下巴,灌下了一口酒,這酒與之前不同的香氣讓他回復了意識,酒氣中融合了藥材的味道以及淡淡的一縷幽香。
似曾相識的氣味,熟悉但卻又遙遠。
楓岫心想,為了讓他能撐到明天交差,這待遇也真是夠可以了。
隨著第二口酒入喉,楓岫怔了一下,又是那股微弱得幾不可聞的幽香,帶著一點草木的天然氣味,芳醇美妙……
忽然背心與冰涼的石壁間插入一隻帶著暖意的手,自下而上,略施了功力,貼著脊柱為他順氣,這一順氣,藥酒的藥力便開始作用,身體似乎變得柔軟了一些。
「緩過氣來了!剛才差點斷氣了,真多虧了您……」
耳邊響起了獄卒的聲音,而那聲音卻憑空斷了,好似被人生生切斷。
那手繼續捏著他的下巴,讓他的口微微張開,那手指上的繭,比起握劍操刀,倒更像長年捉筆磨出來的。藥酒再次灌了進來,楓岫心念一動,頭軟軟垂下,屏息整個壓在那手上,果不其然,那人身形震動了一下,好似有些兒發慌地向前挪動了一步,二人距離更近了,楓岫幾乎感到那人衣服上的絨毛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撓著他的臉。
帶著那人身上獨特的,淡淡的氣味。
他本以為,是不是佛獄之人,身上都有那樣的氣味,就好比佛獄之人體質特殊,苦境淡淡的迷情香對於佛獄之人而言便是極烈的催情藥一般,但是……
這好似那人所獨有的草木般天然清新的幽香,屬於拂櫻齋主的氣味……
他們現在很近,楓岫想,自己要是還能睜開眼,肯定能讓那人嚇得跳開了,但他卻又不想——這是最後一次了吧,這樣的距離……
他想起他們好像確實還有過更親密的時候,不過,那已經是很遠很遠之前的事情了……
遠到他現在只記得月光下散落滿地的華服,淡紫與粉紅糾纏著,以及那緊扣的十指——真是一場靡麗的算計……
「誰!」
「好友,別動氣,否則容易走火入魔。」
「楓岫……汝沒有感覺嗎?那個酒裡有下藥……」
「別多話了,忍一下……」
「楓岫汝……做什麼!」
「送汝回拂櫻齋,吾記得拂櫻齋後山有一處冷泉,到那裡好友應當可以自行善後了。」
「楓岫……帶吾回寒光一舍。」
「好友,不要以為吾真的沒有感覺……」
「哈,道貌岸然……」
「寒光一舍可沒有冷泉……汝可知道……」刻意壓低了聲音。
「廢話……」
那人既然願意順水推舟,他楓岫豈有不上船的道理。
只是他一直未告訴拂櫻,其實那酒中的迷情香只是微量,量小到他站在樓臺旁吹了一陣風便無大礙了。
紫色本就放蕩,粉色又是如斯曖昧,拂櫻就這樣仰臥在紫色的紗帳中,半瞇著眼,有點兒慵懶地打量著居高臨下的他,說不出的魅惑。
他把拂櫻按到被褥間,覆身壓下,沉聲道:「把衣服脫了。」
那人照辦。
拂櫻的身體頎長,肌理分明,武者的身體非常漂亮,在粉色衣袍的映襯下染上了一層曖昧的紅潮,很撩人。
他將掌心按在那人的鎖骨中間,他的手微冷,拂櫻的肌膚滾燙,身體為他的試探輕顫了一下,情動中的面容如桃李般動人,眼神看似迷亂,實際不然,心給層層裹住不知道塞到哪兒去了。
那人桀驁不羈,不是願意屈居人下的性子,此刻卻甘心任他擺佈,這屈從之意,他向來是明白人,曉得強者若將姿態放低,必有所圖。
他在他耳邊好似確認一般輕輕道:「拂櫻,你若無意,我送你回……」
「楓岫主人……汝在怕什麼?」他的好友閉著眼睛淡淡道。
低下頭去親吻他的脖頸,一路向上,拂櫻的耳朵很敏感,只輕輕一碰,便帶起身體一陣小小的顫慄,楓岫咬著他的耳朵,吹氣般道:「拂櫻,你想要的是什麼?」
拂櫻忽然開了眼,揚手抽了他固定高冠的玉簪,頓時深紫和櫻粉的髮絲便糾纏到了一塊。
「……一個痛快……」拂櫻說著,開始剝他的衣服。
他不是縱情之人,自慈光之塔那些年少不經事的歲月之後,他曾靜心自修,在慾求上幾乎可到發乎情止乎禮坐懷不亂之地步,然而拂櫻的主動,竟讓他的呼吸亂了一個節拍。
楓岫一把抓住那在他胸口亂抓的手,隨手將它們按到枕頭下,然後和衣壓到身下人身上,唇舌交纏之際,手也沒有空閒,一路向拂櫻小腹下探去。
他們的身體貼得很緊,然而難過的卻是拂櫻,楓岫折騰他的意圖實在過於明顯,拂櫻幾乎不著寸縷,而楓岫的衣服卻是紋絲不亂,衣料、環佩飾物在原本就敏感的身體上反覆摩擦,已然是要命的刺激,下半身卻又被掌握住,發洩不能,二人唇舌糾纏,連大聲呻吟都做不到,只得難耐地扭動身軀,以求解脫。
反覆地折騰,他慢慢逼近身下人的底線,自己都覺得自己做得過火,然而,夾雜在慾望中那一點別的什麼卻還在他們二人身上加深。
——透過這場情事,汝在試探什麼,印證什麼?
「拂櫻……」他呢喃著,低下頭含住那人左胸的一點凸起,引起那人失聲呻吟起來。
沉沉的心跳如此清晰地傳到他耳朵裡,他聽到自己對自己說道。
——拿吾之心換汝之心,給吾們彼此一個痛快,好不好?好不好……
第二日清晨,那人一言不發,自他身邊坐起,他半瞇著眼,看華服漸漸遮去縱情的痕跡,看他漸行漸遠,然後才起身披起一件褻衣,走到桌案邊,上面果不其然是他的留字,大意是要趕在小免睡醒前回去做早飯云云,後面自然題上他之大名拂櫻。
他面無表情地提筆,劃掉留言,只單單餘下那「拂櫻」二字,爾後面色陰鬱地在名字上寫下二句詩——
正是他逃也似地離開妓館前匆忙題的字。
他波瀾不驚地把這詩唸了兩遍,然後道:「想是逃得匆忙,自個兒也不記得自個兒寫了什麼吧。」
背心輸入的一股真氣讓他又回到現實,他感到那人又貼近了些,似乎已經要低下頭來查看他的臉色,他心中起了一陣不知名的漣漪——自己早就該知道他的居心——不,自己原來早就知道了,只是……
他忽然很想笑出來,不過笑的慾望付諸實施的後果卻是劇烈咳起來,血和藥酒的味道一下子湧了上來,便又嘔出一口血來,真不可謂不慘烈。
那人卻不避,僅是不自覺地「嘖」了一聲,不知是為他還是為了那被血玷汙了的華服。
聽著沉重的鐵鍊再一次被拾起的鈍響,那耷拉著腦袋的罪囚,整張臉又埋沒到了黑暗中。
那人在黑暗中,終於無聲地、肆無忌憚地笑了——他信過他,防過他,恨過他,把他當成虛妄的浮萍般逃避著卻又嚮往著,然而在這長達數甲子的鬥勇鬥狠鬥智鬥心的大戲中,唯有一件事,從來沒有懸念,那便是——
執迷不悟。
他幾乎從來沒有去思索過,甚至從未懷疑過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執著於這個人,因為……不需要。
「真是癡愚……」
拂櫻一踏出那陰暗潮濕的囚室,不由得罵了一句,似是罵人卻又更像是在笑自己。
他挑了燈,攤開卷軸,想繼續起草文書,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一時竟無從下筆。
他感覺到手心有一些黏濕的感覺,翻掌便見了那抹刺目的紅,他皺了皺眉,隨手將桌面的卷軸撕下一大片去拭那血跡,好不容易擦乾淨,目光便又落到自己胸口,煩躁地用剩下的紙張去擦,卻怎麼也擦不乾淨,尤其是胸口那與墨色混在一起的血色。
「楓岫,這是第二次了,汝弄髒吾之衣袍……」
他嘴角閃過一絲自嘲的笑,那讓人想忘也忘不掉,糟糕的第一次啊……
他記得許多年前的那夜,原本撩撥挑釁之舉,不過是掩飾自己不想讓楓岫到拂櫻齋,以免與無執相白塵子撞上,然而後來卻有了別的意義……
兩個男人之間,本應只是一場荒唐一場夢,可他沒料到,他的好友竟會認真起來,也沒有料到,認真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也會傳染……
當他脊背光裸地貼在紫色的被褥上,拂櫻恍然間覺得自己百年來,對這個名喚楓岫的好友,好像看漏了什麼……也許更近一點,還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這樣想著,他主動支起身體來,嘗試著去碰觸,卻被他一下子又壓了上來。
感覺自身慾望正在叫囂著,口中卻依舊不夠坦然。
「楓岫主人……汝在怕什麼……」
他剛想說難不成是怕自己跑掉,卻被他的吻封了口,這吻有些霸道,然而對於那刻的他來說,彷彿如魚得水。
接下來,漫長的前戲簡直是折磨,而且是刻意又惡質的折騰,撩撥著,逗引著,卻又緊縛著不讓他發洩,他覺得他的好友彷彿想透過這樣的方式,狠狠地把自己的靈魂從身體中硬生生拉出來,每一次在他被折騰得精疲力盡幾近崩潰之時,那人都低低在他耳邊道:「好友,汝到底想要什麼……」
……是你想要得到什麼吧……
每次他的話響起,身體再如何投降都好,自己的神經都會忽地繃緊,然後腦中便冒出上面那一句話來,好幾次,他幾乎想著乾脆掐死這人算了,省得折騰,但手指卻只更深地插入身上那人的紫髮中。
「給我個……痛快……」
這樣漫長的床上拉鋸戰簡直害人害己,居上位者終是放棄了。
「拂櫻,吾後悔了。」那人進入他身體的瞬間,低低地道。
爾後,慾望便吞沒了一切理智。
他記得那夜他們二人都很失態,對於同性間的情事,一個是索求無度,得寸進尺,另一個則是盲目縱容,恬然無恥。
他閉著眼,不記得那人是怎樣將他的雙腿分開抬高,只感到那熱度慢慢地向他體內推進,雖是經過漫長的前戲,然而隨著對方的進入,從未經過人事的私處還是有一種腫脹疼痛的感覺。
「放鬆……」那人緩緩地道,同時手指也有了動作,持續安撫套弄著他的慾望。
前面的刺激快速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只覺得自己在這刺激中周身一顫便釋放了出來,然後只聽那人倒抽了一口冷氣,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那人已將慾望整個埋入了他的身體中,毫無徵兆地連續刺激,令他不可遏制地叫出聲來。
快感如潮水般蔓延開來,他放任那人的索取,長久以來自恃的冷靜理智也一同拋開了去,那人在他身體中衝撞,他在充盈和空虛的快感中一下子被拋上了九重天,一下子又如墜深淵,所幸那人也沉迷於此,無暇再想要從他腦子中掘出些什麼。
空氣中情慾的氣味愈加濃重,墊在身下不及抽出的粉色衣袍成了這場情事的犧牲品。
變換了體位,那人親吻著他的鎖骨,扣住了他的腰,他跨坐在那人身上,無力地任那人縱情,漫長的情事對初嚐人事的他來說似乎負擔太大,楓岫的執著讓他有些兒招架不住,他只覺得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如同陷入情慾的泥潭,有一種窒息的逼仄之感。
「楓岫……停……停下來……」他有些兒支撐不住,連說出的話都軟了下去。
那人充耳不聞,讓他有了一絲懼怕,那人執著地在契合無間的肉體間尋覓著什麼,那種本能的執著讓他忽然害怕起來——這種狂熱的情緒似乎隨著身體的熱度慢慢向他身體更深處蔓延。
鈍痛……好似不只是自緊密結合處清晰傳來,還從別的地方慢慢痛起來。
他在極樂中仰首,脊背揚起成了更魅惑的弧度,讓那人更深地嵌進自己的身體,也不管他有沒有聽進去,低低地,曖昧地道:「吾給你一個痛快,你拿心來換……好不好?」
他捂著自己的胸口,那裡有一點濕潤,他翻掌看,手上已經沒有了楔子的血色,然而左胸深處,卻莫名起了一陣熱度,然後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一把扯開外袍的盤扣,粗魯地揭開左襟,只見內裡綠色的緞料上赫然是一點紅得發黑的血漬。
「混帳……又弄髒我的衣服……」
第十七章、鴻福客棧
世事流轉,千百年後,誰又記得誰。
好比四魌兵禍,不可謂不驚天動地,可數十年後,留下的不過也就一片荒蕪的漠沙林和一聲憑悼的嘆息。
沒有什麼萬古長存,再偉大的死,終歸不過長風捲沙,湮沒無形,總也抵不過卑微實在地活著。
比起過去那些輝煌偉大的事蹟,在這麼些個市井小民眼裡,恐怕也抵不上實實在在香噴噴的一碗白米飯,更比不上鴻福客棧的一壺燒刀子了。
鴻福客棧是這不大不小的鎮子上最響噹噹的牌號,鎮店名酒燒刀子,味烈且醇,風味獨特,名震八方,是連關東大漢也拍案叫絕的名品,號稱苦境四大名釀,為鴻福客棧第一絕。
然而,鎮上的老酒蟲們都曉得這鴻福客棧原本不叫鴻福客棧,而是拂記客棧,原本開在漠沙林西百里處,直到有一日掌櫃不知從啥地方撿回一個傷得半死不活的女人,養好之後,發現竟是比那天廟裡娘娘還俏的美嬌娘,人稱紅姑娘,後來掌櫃便將這客棧搬到了繁華富庶的鎮子上,名字也由「拂記客棧」改成「紅拂客棧」,最終讓紅姑娘大筆一揮改作「鴻福客棧」,名頭一好,生意跟著翻上個幾番。
鴻福客棧的掌櫃據說姓拂,後來因為鎮子上很多人給他寫帖子寫成福老闆,居然也就姓福了。福掌櫃長於經營,紅姑娘漂亮嘴甜善於應酬,客棧的生意一年年風生水起,再加上有獨家風味的美酒和菜肴,很快名揚天下。掌櫃便又趁熱打鐵,又在鎮子上開了商號和當鋪,生意一年紅火過一年。
鎮子上的人見福掌櫃經營有道,可算年輕有為,紅姑娘又能幹伶俐,常打趣地對紅姑娘笑著拉長聲音喊:「來一壺燒刀子,老~板~娘~」
紅姑娘杏目一瞪嗔道:「姑奶奶我可還未嫁呢,怎成了啞子老婆了?」
紅姑娘不諱言,可客人們聽了卻不免唏噓。
這掌櫃要模樣有模樣,要才幹有才幹,可惜了卻是個啞巴,而且臉上那塊花紋確是凶了點——那又是怎麼來的?
紅姑娘一邊剝酒鬼花生米一邊咯咯地笑著答道:「你們不知道啊,我們家福啞子以前可是個戰無不勝的大侯爺,文成武功無所不能,上天下海,那通通是小事兒,一巴掌下來能拍死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就好像這樣……」
說著這美姑娘隨手摸了掛在一邊的菜牌,啪的一下,把桌上剛剝好紅通通的花生米一個個拍得寬衣解帶,露出雪白雪白的肉來。
眾人看她笑都看傻了,心想這妞兒鬼靈精,像小狐狸精一樣,沒一句正經話。
紅狐笑得千嬌百媚,道:「姑奶奶可從不打誑言。」
然後把被拍得落花流水梨花帶雨的花生米掃到青花瓷官窯盞裡,往夥計手上一推道:「笑傻了啊你,還不給送去上樓餵掌櫃。」
鴻福客棧的老夥計都知道,紅姑娘主外,看起來天天忙得很,然而真正忙的卻是福掌櫃,虧得他能幹,帳目一眼過去,哪清哪有誤直接點出來,談生意時帶著紅姑娘,紅姑娘只要看看他嘴唇,把他的話複述出來就算完事,背後的籌畫都是掌櫃。
倘若單是這些,他們掌櫃這麼能幹倒也忙不到哪兒去,只是客棧常常會接收照應一些看起來一臉凶相奇裝異服的異境蠻子,一年下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不僅一點兒毛利都沒有還要倒貼不少錢,但十幾年來,這反倒像是福掌櫃的本職了。
這端花生米上去的夥計是對街當鋪裡溜過來看紅姑娘的,正好給抓了去跑腿,推了門,正對上掌櫃的桌案,福掌櫃今天倒是早早查完了帳,偷得浮生半日閒地在翻著一本古書。
夥計不敢吵他,只放了盤子放在桌案上,掌櫃用手指在桌案上磕了磕,算是和他說謝了。夥計忍不住多看了掌櫃一眼,心想這世道真沒天理,掌櫃長得這樣俊都娶不到老婆。
察覺到那夥計的目光,掌櫃放下本子,抬眼看向他,算是在問有什麼事情要報告了。
夥計被年輕俊俏的掌櫃看得臉微微一紅,心想總不能說我想看就看吧,舌頭一下子打了結,所幸腦子沒有打結,忽然想到前幾日的一件事情,便向掌櫃提起。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前幾日鋪子裡來了一個大戶人家的丫鬟,帶了一件物事要典當,小的倒也看不出那物事有什麼值錢的,就是一把前朝常見的扇子,但是當值的宋師傅看了那物事後就說『有趣、有趣』,小的湊上去一看,確實是『有趣』。」
福掌櫃聽他說話不利索,一味地在賣關子,便不悅地皺了皺眉。
夥計便連忙道:「那丫鬟說這扇子是她祖奶奶珍藏在匣子裡的物事,大約是八十年前的老東西了,而她祖奶奶以前曾做過大官宦的小妾,門庭衰頹後捲了不少細軟嫁給她祖爺爺。這東西雖看似尋常,但說不準是哪個前朝王孫的真跡。小的看見宋師傅看了扇面題字後笑,便也湊上去看……」
說到這兒,夥計突然眉飛色舞起來:「小的問宋師傅笑什麼,宋師傅指著扇子上的字笑著說:『這字怎麼看起來那麼像我們福掌櫃的筆跡啊?』小的也就樂了,真沒有想到八十年前真有個貴人也寫了和福掌櫃那麼像的一手字哈哈哈哈……」
夥計臉上的笑忽然凝住了,因為他看到福掌櫃的面色倏地一下子白了。
福掌櫃提了筆,在白紙上寫了幾個字:速去尋來!
那夥計從未見掌櫃如此失態,心下驚詫,便速去尋了那扇子,還好那物事看起來價賤,暫時還未有買主,便急急尋來送上。
掌櫃取了裝扇子的盒子,打發他出去,隨即關上了門。
夥計看掌櫃面色凝重,如臨大敵,心下甚是驚奇,便暫候在掌櫃門外,也不出聲。
忽然他聽得屋子裡一陣劈哩啪啦地響,好似有人把整張桌給掀了,他一急便去拍門,可門已然鎖了,他喊了幾聲「福掌櫃」,屋子裡回應他的只有一陣嘶啞悲愴的笑聲,像給人捏著脖子,一陣盛一陣衰,連氣也都提不上地抽搐癲狂笑著。
爾後是沉抑的喘息和咳嗽的聲音,悽愴得有些恐怖。
夥計忽然想起紅姑娘說掌櫃有哮喘的病根兒,一下子也就顧不上那麼多,大聲呼喊樓下的人,大夥蜂擁上來,砸了門,只見房內一片狼藉,滿地的白紙,文房四寶碎了一地,福掌櫃已經倒在地上,手上攥了那把扇子,只是扇面一片血色,觸目驚心。
第十八章、白雲深處有人家
自福掌櫃破天荒地病了幾日,他住那院的門檻幾乎被探病的人踏平,一旁照顧的紅姑娘看這勢頭已是擾民,於是推了門衝著院外一撥撥的老鄉吼了一聲。
「侯爺沒事兒,你們這樣一群群地往裡湧,烏煙瘴氣,敢情是來奔喪啊!」
福掌櫃……拂櫻聽紅狐在外面一嗓子下來,便沒了動靜,卻也沒聽見有人走,遂披了衣坐起身來,湊到窗邊,從縫隙裡看著院子裡外安然坐了一地的人,那些人中有他以前的老部下,大多卻是只有過一面之緣的佛獄平民,想是這數十年來在他幫助下陸陸續續在苦境安家紮根的。
他看著外面等著的人,便越發覺得當初所幸在噬魂囚裡熬了下來,他還記得當初紅狐把他從牢裡撈出來時說的話——
逃吧,能多活一個是一個……只要活著,就總能再做點什麼。
他聽著紅狐在外面無計可施地跺腳,伸手取了旁邊的梳子,把自己打理了一番,然後穿戴齊整,走出門去,引起一片歡欣之聲。
春陽下的拂櫻,雖再沒有凱旋侯的煞氣,卻已然從容。
打發佛獄眾人回家,拂櫻回到屋裡坐定,紅狐看他精神又開始不濟起來,便知道那在噬魂囚裡落下的病根還在折騰他,給他倒了杯熱茶,送到手上,看他喝下稍稍安定,才小心翼翼地道:「這麼多年都沒再復發,怎麼又犯了?」
拂櫻向她擺手,表示他無恙,紅狐瞅著他表情上微妙的變化,便試探道:「所以是……心病?」
拂櫻斜眼瞥了瞥旁邊那把染血的扇子,算是回應。
「伏波唯願裹屍還,定遠何鬚生入關。」紅狐把那二句詩又唸了一遍,然後抬起眼來道:「馬革裹屍,一腔報國之熱血,封侯拜相,平步青雲。紅狐記得那年侯爺說過,沉淵已毀,通往四魌界的通道也沒了,從此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苦境活下去,流落到苦境的佛獄子民需要的是隨遇而安,盡力教會他們適應苦境風土人情,趨利避害,讓更多的人活下來,才是當務之急。人心不死,佛獄不滅,以無用之軀,行該行之事,便是對佛獄盡忠了。」
紅狐看拂櫻沉默了一下,嘴唇翕動,無聲道:「此詩是為佛獄而題,然而心病並非為了佛獄。」
「那是……私情?」
拂櫻點了點頭。
「紅狐願意聽。」
拂櫻搖了搖頭,微微笑了笑。
「說不出口?」紅狐說著,卻見他投來一個抱歉的目光,也就作罷。
紅狐忽然想起拂櫻從前在苦境還養有一個女兒,現在已經不知所蹤,這數十年來幾次見他伏案繪圖,托人找尋,卻終究沒有下落,如今想起那扇子原來出自妓館,心中大致聯繫了一下,便得出了一段淒美婉約的才子佳人之情。
她渾身哆嗦了一下,自此更加打定了獨身逍遙之念。
紅狐推開門,卻見那當鋪的夥計還候在門外,暗想方才的話說不準被他聽去了,然而再想那人也不懂,便賞了他一頓爆栗,以示懲戒,那夥計被她敲得差點飆淚,隨即捂著腦袋直接奔拂櫻屋裡去了。
紅狐也不再費心,客棧商鋪當鋪的生意還要做的,翩然離了小院。
那夥計看紅狐走遠,便大著膽子奔去拉了掌櫃的手道:「掌櫃,小的知道有人能治心病,您跟小的來!」
拂櫻原以眼神拒絕,卻被夥計那一副視死如歸,若掌櫃不領他這份情他便去 跳孤星崖的架勢給弄得哭笑不得,再想想也有好久沒有外出散心,也就順了他的意,一下子把那夥計感動得頭搗地。
「我一個人去就好。」拂櫻在紙上寫道。
「那可不成,那郎中雖然本事不小,能治人病痛,順帶調解夫妻吵架排解婆媳矛盾,但是……他是個瞎子。郎中姓馮,我們那兒的都叫他馮先生,因為他還教我們村的孩子識字。」
拂櫻跟在那夥計身後,越走越覺得後悔,那夥計住的村子太偏,他又是著淺色的衣袍,一路下來,下擺已經沾滿了泥,他本就有些兒潔癖,此時不由得皺了眉。
好在山重水複後是柳暗花明,拂櫻看著幽靜的村子中桃花處處開,美不勝收,心情也跟著豁然開朗。
二人循小道蜿蜒到了半山,夥計指著遠遠一座院落道:「就是前面了。」
拂櫻抬眼,遠遠只見院落中栽了兩棵楓樹,心想倘是到了深秋,縱是沒有滿山楓紅之盛,也不失為一抹亮色。
想到這裡,一股莫名的悲哀襲上心來。
他們進了院落,院子比拂櫻想像中的要乾淨,夥計到廳堂裡去通報一聲,他便兀自立在院中看那兩棵楓樹,竟看得一下子失了神。
那夥計不一會兒就奔出來衝他道:「掌櫃,先生好似出門了。」
他負手回頭看著夥計「嗯」了一聲,卻又見夥計欣喜地望向門口方向叫道:「馮先生,你回來了。」
「哦,是阿寶。」
拂櫻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頓時凝固了。
他極力克制著自己,有些兒輕顫地,生硬地轉過身軀。
千百年不變的眉眼,淡紫的長髮,笑得一如百年前般的雲淡風輕……
只是換下了厚重的紫色華服高冠,僅一身青衫,多了一分落拓單薄。
似是發覺到他的存在,他轉頭看向他,微微一笑:「今天有客人?」
拂櫻只覺得自己恍然入了一個隨風飄搖吹彈即破的夢境,竟是動都不敢動一下,只怕一動了,這夢境就碎了,一切又是一場空。
「馮先生,他就是我以前和你提過的那個大好人,福掌櫃。」
第十九章、歸去來兮(上)
這是一戶尋常鄉村人家的屋子,唯一不同的是那人身後一整面牆的藥櫃,這屋子是竹木所成,大約是因為主人看不見的緣故,牆壁上只掛了長短大小不一的幾個竹筒,沒有字畫裝飾,倒多了些山野花兒養在窗邊。
拂櫻打量了這屋子,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那人扣住了他的脈,手指比從前來得瘦削,像竹枝一般,沒有那麼圓潤好看了,但卻平添風骨。
手指微微加重了力道,更多的暖意隨著傳到他身上,拂櫻甫平靜下來的心緒又多了一絲起伏。
「福掌櫃,你的心跳得好快。」那人笑道。
「啊……」拂櫻心神一動,剛想解釋,卻只能發出咿呀的聲響。
「毋須緊張,雖然在下目不能視物,但除去望,聞、問、切可不輸他人啊。」
旁邊的夥計這時插上一句:「掌櫃是有心病。」
拂櫻看了那夥計一眼,心中有些責怪他多言,但因他是一份純然天真的好心,卻又不好發作。
「我們掌櫃他昨天看了一首詩……」那夥計竟沒有看明白他的眼色,繼續說話。
「啊!」
拂櫻心中慘呼一聲不好,立即站起捂住了夥計的嘴,同時用眼神警告夥計不准亂說話,夥計不明所以,但看到自家掌櫃一下子起了莫名火,便知趣地閉了嘴。
拂櫻回過頭偷偷瞥了楓岫一眼,那人似乎沒有覺察出什麼,只取了筆,在一張紙上寫方子,心中才鬆了一口氣。
楓岫寫好方子,道:「在下給掌櫃先開一副安神散,不過藥引還須到後山去採摘。阿寶,你將這方子上的藥材取來。」
看著夥計離開藥廬,拂櫻聽楓岫衝他喊了一聲「福掌櫃」,便又坐到他身前。
「方才阿寶在,在下不好問,想必掌櫃也有顧慮,現在掌櫃可以放寬心了吧?」說著,他向拂櫻伸出手掌,手心向上,「掌櫃口不能言,在下目不視物,所以還請掌櫃將心結寫下。」
拂櫻看著楓岫淡然的樣子,手指在他手掌上懸了半晌,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剛要收回,卻被楓岫一下子握住了手。楓岫覆上了他的手,虎口扣住了他的手掌,食指和中指慢慢在他手背、指縫間摩挲著,一種曖昧的情愫陡然襲上了拂櫻心頭,拂櫻內心有些兒抗拒這份自對方掌心傳遞過來的溫暖,然後身體卻無法推開它。
「從指骨看來,掌櫃從前是習武之人,或許從過軍?」楓岫道。
拂櫻輕輕抽出手,在楓岫手心寫下:「是。」
「方才為掌櫃把脈,發掘掌櫃曾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經脈盡斷,癱瘓在床?」
「是。」
「可是在戰場上所受之傷?」
「是。」
「在下猜測掌櫃過去必然是萬人之上,否則這等傷勢,早就殞命沙場了。」
「前塵往事罷了。」
「掌櫃如今的狀況算是恢復得很好。心結,可是為了過往的家國之恨?」
拂櫻想了一下才寫道:「曾以為一生無法放下,然而,當以自己無用之身,行所當行,看到他們醉享太平,雖仍有遺憾,但也覺得未嘗不可。」
楓岫靜默了一下,好像是因為他寫得太多,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拂櫻猶豫要不要再寫一次,畢竟自己的確是不想讓他識得自己,所以儘量寫得隱晦一些。
「雖不能全然放下,但掌櫃心中也算坦然以對,由此看來,掌櫃的心結想必不在此。」楓岫淡淡地道。
拂櫻的手指顫抖了一下,僵在空中。
「掌櫃的心結……」楓岫道,「可是關乎親人朋友?」
「是。」拂櫻看著楓岫,只覺得他的心似乎更加清明了。
「看來是一首詩勾起了掌櫃的思念之心——可否告知在下是哪首詩,說不定在下能為掌櫃盡一份綿薄心力。」楓岫的聲音溫潤如玉。
「不必了,現在已經好很多了,是阿寶小題大作。」
「掌櫃能寬心便是好事。那麼這一副安神丸,掌櫃每日飯後服用,若還有問題,那麼掌櫃可隨時到寒山一舍來。」說著楓岫從身後取出油紙包裹著的一份藥丸送到他手中。
「那阿寶到後山去是?」拂櫻繼續寫道。
「不支開那孩子,掌櫃千頭萬緒,怎能與在下暢談。」楓岫笑道。
拂櫻取了藥,坐在屋簷下,聽那風鈴在微涼的春風中叮鈴作響,看著遠方滿眼的桃花,開成一朵朵彤雲,忽然好似又回到了好多年前,那時,那人小心翼翼地懷抱著紙筆挪到他身後不遠處,一筆一劃,埋首作畫,於是花香中染上了一抹墨香。
他抬頭看著遠山,嘴唇翕動,只是說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言語。
楓岫好友,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
*
拂櫻回來的這幾日,紅狐一直估摸著他好似有什麼地方不大一樣,然而具體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發覺他對天氣如何的關注程度更甚於過往,充當書籤的紅楓換了青楓,每到吃藥的時候就跟吃糖一般樂意罷了。
待到藥吃完,拂櫻竟然特意告了一天的假,讓廚子切了三斤熟牛肉,再拎了兩掛燻腸去看大夫。
真是奇了怪了!
「去看大夫跟回娘家似的。」她忍不住嗤之以鼻。
楓岫看病一般不收錢,讓病人看心意送些柴米山貨什麼就成。拂櫻第二次去的時候,恰逢過節後病人多,他便在一旁幫忙,拿方子抓抓藥什麼的,好不容易到了下午,二人才偷得清閒。
在拂櫻把最後一桶水倒到缸裡時,楓岫剛泡好了一壺茶。
二人坐在屋簷下,拂櫻接過那杯熱茶,茶葉不算好,其他都是頂好的,他在那人手心寫道:「下次我給你帶一盒雨前龍井。」
那人莞爾,說掌櫃你看這遭病太虧了。
第二十章、歸去來兮(中)
「下雨了。」紅狐看著延著屋簷淅瀝落下的水滴道。
抬頭看看遠遠的天邊,雨雲愈發厚重起來,便嘆了口氣,「照這雨勢,不知明天送山貨的過不過得來。」
「紅姑娘,這個您不用擔心。」旁邊在掃灑的雷伯笑道:「雨雲是從那山邊過來的,明兒個輪到我們這大雨,山那邊就消停了,但今晚肯定是瓢潑大雨的。」
紅狐點點頭,看著那老爺子,心想老爺子年紀不小,中氣倒是很足,忽而又想到了自家掌櫃,最近好似一下子嬌貴了起來,沒事就抱藥罐子,年紀輕輕,也不知羞,便笑道:「那山雨可是厲害,沒準能把山裡的屋子給澆塌了——也好,這樣他可就沒處去尋……」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響起,紅狐一愣,只見拂櫻已披了蓑衣,包了一包什麼東西便匆匆出去了。
「喂,那麼大的雨去哪?」
*
拂櫻在泥濘的林間小路沿著山邊掙扎,一邊鄙夷自己一邊往山裡走。
山雨果然了得,拂櫻緊趕慢趕總算到了山裡。回頭看那從山岩叢林間水流匯聚成的道道小瀑布,不由得有些兒後怕,好在雨下大前出了林子。
往村裡走,滿村滿樹的桃花被這山雨打了個遍,可憐兮兮地落了一地,拂櫻腳踏暗香,循著石頭小路上了半山,抬起頭,在雨幕中看到那兩棵青楓在風雨中招搖,想那簡陋的屋子被隱在了樹影中。
他記得上次來這兒時,那屋頂已有幾處破損,想是年久失修,然而那人說了又不是睡覺看病的屋子,沒甚大礙,他也就不好堅持。然而,今夜這雨,那舊屋恐怕是承受不了吧?
思及此,他摸了摸懷中的布包,那是方才自客棧帶出的工具,可以替他修個屋補個頂什麼的……
拂櫻輕輕推開了竹扉,走到屋簷下,忽然他察覺出一些異樣。
聲音……不,這聲音高低起伏,好似……旋律?
他慢慢走近窗邊,藉著傍晚的一點微光往裡面看去。
那人隨性和衣躺在屋裡的那張躺椅上,旁邊圍了一圈高高低低的矮凳、桌子、匣子……然後在這些物什上以及周圍,錯落有致地擺放著眾多大小深淺不一的竹筒,竹管中的水深淺有別。
屋外大雨瓢潑,堂內小雨淅瀝,水滴自頂上滲下,滴落他四周,水珠入筒,奏出悅耳音調。
那人悠然賞樂,時不時用手指隨樂音叩出清晰流暢的節拍。
拂櫻一下子怔住了,連耳邊的雨聲也忘卻了。
楓岫從來都是風雅俊秀之士,從前他華服危髻,祭舞風華絕代,天河為降,也不曾令他失神,如今那人一身霜華,不復往日神采,他卻覺縱是靜如一泓秋水,竟也能風姿超絕。
拂櫻不敢再看,從院子裡取了閒置的木板和稻草,在雨聲中躡手躡腳自旁邊的矮牆爬上屋頂。
雨越下越大,拂櫻感覺身上已經濕透了,索性把身上的蓑衣除下,楓岫腦袋上那塊破處基本已經被他用稻草和蓑衣蓋好了。他原本身手就不差,功體雖是廢了,可在雨聲中也幾乎聽不到動靜。
天漸漸暗了下來,然而屋中人終是察覺了。
拂櫻看到楓岫慢慢站起身來,抬頭看向了上方,繼而慢慢走到屋子另一側,翻出了一盞油燈,摸索著點上了,屋子中頓時一片暖陽。
「請問是哪路的朋友,在下屋中並無值錢的物事,只苦了兄台在上面受凍了。」
拂櫻先是一驚,然後心裡面又厭棄了自己一次。
楓岫等了一會兒,見上面沒有動靜,也沒有回音,好似有些兒驚慌,拂櫻聽見他在屋子裡好像撞翻了什麼,心中一動,往屋簷邊一看,那人已經推開了門,走到院子間,也不打傘,任那雨把他淋透,只是呆呆仰著臉看著屋頂。
拂櫻不知怎的,只是趴在屋頂一動不動地看他那樣子,甚至連呼吸也屏住了。
二人就這麼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任雨淋著。
楓岫的神色看來很古怪,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有些兒……茫然無措?還有著別的……什麼……
楓岫得不到回音,在雨中原地轉了一圈,最後面朝著那方才他沒記得關上的竹扉,然後怔怔道了句:「雨太大了……別走……」
聲音低低的,幾乎被雨聲給湮沒了。
拂櫻胸口忽然很悶,然後他看到那人的青衣濕成了深深的墨色,貼在瘦削的脊背上,格外寥落,又見那人靜默了一下,慢慢往竹扉走去,好似要出門找尋些什麼,拂櫻霎時覺得心口被什麼揪了一下,說不出的難過,「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楓岫愣了一下,緩緩回過頭來,拂櫻幾乎是從屋頂滾落下來,發出了很大的動靜。
楓岫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眼中神采熠熠:「福……掌櫃?」
拂櫻上來牽了他的手,就好似往常一般,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寫下。
「是我。」
楓岫的手很冷,他的手卻是暖的。
二人入了屋中,拂櫻在廚房中尋了一些未濕的柴火,抱入方才補好的屋中央,生了一個火盆。
屋中有了溫度,拂櫻抬眼,便看見楓岫背對他褪下了衣袍,露出了一大片光裸的脊背。
楓岫比以前要消瘦了些,那種傲骨嶙峋的風華卻更勝以往。
「福掌櫃,你也別忙活了,脫下衣服烤烤吧。」
拂櫻接過楓岫遞過來的衣服,放在火堆旁,這才覺得背心也涼了,於是也脫了衣服放到火邊。
「不介意這簡陋的話,一起過來睡吧。」楓岫說著,隨手扯下了腦後的髮帶。
拂櫻看著楓岫修長的手指在紫色的髮絲中捋過,濕潤的髮絲貼著漂亮的身體曲線,慢慢滑下,說不出的撩人心弦,忽然覺得臉上有些兒發燒。
「嗯嗯。」他哼了兩聲算是婉拒。
楓岫也不勉強,只笑了笑自己便滾進了被子。
拂櫻看他整個人裹進了被子,不由得緩了一口氣,既而又懊惱起來——這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怎地這樣彆扭!
「哎喲……福掌櫃,在下的老毛病又犯了,勞您上來幫忙活一下血成不?」
第二十一章、歸去來兮(下)
拂櫻坐到床上時,楓岫已經枕著交疊的手臂,撩開長髮,舒服地趴平了,拂櫻於是按他吩咐,在他肩膀腰腿處按壓活血。
拂櫻這才看清了那瘦削的脊背上竟有數道疤痕,深深淺淺,尤以肩胛骨那傷觸目驚心,想來就是當年被王的句芒所傷。
想是察覺了他的疑惑,那人笑道:「怎麼,被疤痕嚇到了?」
拂櫻沉默了一會在他背上寫道:「世道不寧,誰人沒有不堪的過往,吾不介懷。」
楓岫又道:「確是如此,福掌櫃的過往,必定也是不凡。」
「先生不必多想。」
寫畢指尖懸在空中,忽然染上一股怪異之感,他將目光移到方才寫字的肌膚,那膚色略微偏白,那背部有優美的腰線,隨著那人緩慢沉穩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微微顫著,或許在他指尖劃過之際,還能帶起一絲唯有那人才知曉的顫慄?
這樣想著,拂櫻切切實實覺得自己身上莫名發了熱。
「掌櫃大約看不出,在下可是坐過兩次死牢呢。」那人又道。
拂櫻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下當即罵道你坐牢還光榮了是吧?
「蒼天憐見,每次都有貴人相助,倒也有驚無險。」
還得瑟,還得瑟是吧!拂櫻手上的力道加重幾分。
「哎喲!輕點,腰、腰……」
「嘿嘿。」拂櫻說不出話來,所幸還能冷笑,足以對人嗤之以鼻。
「掌櫃你在笑什麼?」
在掐紅的皮膚上寫道:「先生多心了。」
「不過到底是在牢裡落下了病根,這腰、肩膀、腿關節,每到這個時節就冷生生地痛。」那人說得輕鬆,拂櫻的動作卻為之一滯。
楓岫好似沒有察覺到什麼,又道:「這雙眼,便是那時看不見的,但正因為目不視物,反而看到了更好的——吾原還有一名好友,名之拂櫻。」
拂櫻的動作完全止住了,他的掌心貼著楓岫的脊背,任由暖意蔓延。
「有些人就是這樣,骨子裡其實很簡單,重情且常情,表面卻比誰看起來都懂得虛以委蛇和冷情。不知那年吾讓他畫的像他還記得麼?不知那年吾離開死牢給他留的字他看見沒有?哪怕最終是塵歸塵,土歸土,其實到了最後,吾不過想告訴他一句說不出口,也寫不下手的話——拂櫻,吾想汝了。」
楓岫話音甫落,身後暖暖貼上了一具溫熱的身體,不知何時,相疊的身體早已親密無間。
那人埋首在他髮間,壓抑著,厚重地在他後頸間吞吐氣息,甚至夾雜著一些微不可聞的嘆息,千言萬語,盡止於此。
楓岫伸出手,去握那緊緊抓住他肩膀,有些兒顫抖的手,十指相扣。
「拂櫻,吾想汝很久了。」
那交纏的手指,緊緊地,好似用盡了一生的氣力。
背後忽然空虛起來,他喚了聲「拂櫻」,方要支起身來,卻被那人按著脖子一下子摁到了床板上,床板很硬,硌得難受,他在這略顯粗暴的動作下察覺出那人的怒氣來得如暴風驟雨。
他聽見那人鼻子裡「哼」了一聲,然後在他背上寫道:「汝一開始就知道是吾,對不對?」
感受到那人暴怒地書寫力道,雖現下是受人所制,但一想到那人此刻肯定是氣急敗壞如同一隻炸毛的兔子,他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友,汝不知汝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味嗎?」他這樣尋常地說道,說完便後悔了,因為明顯地,壓在他身上的身體發起燒來。
「拂櫻汝……」
「汝就仗著……汝就這般毫無顧忌地支使吾是吧……」
他幾乎聽見了那人咬牙的聲音。
「好友,汝本來就是那樣溫柔……」
話還沒說完,他忽然吃痛地叫出聲來,身後之人已經狠狠咬上他的後頸,繼而從脖頸騰出的手,如靈蛇般,往下滑去,慢慢滑到了尾椎骨處,陌生的觸感,令他的身體不由得一僵。
「好友……汝總該為汝之齷齪付出點什麼吧。」那人最後寫道。
「哈……」楓岫低低笑了一聲,「好友剛才忍得辛苦了。」
身後沉默了一陣,然後那人冷笑了一聲,手自然而然自身後繞到他胯下,隔著層薄薄的布套弄褻玩。褻褲的布本就不如人的皮膚那般,摩擦間帶起了他絲絲快感,那手指又變了技巧,輕抹慢弄,動作輕了,原本便不得滿足的身體更加難耐,楓岫在難耐中逐漸硬了起來。
楓岫為自己誠實的身體反應皺了皺眉,多年清心寡慾的生活讓身體對刺激格外得敏感和渴求,連掩飾也無用了,忽然下身一涼,他不由得一竦,拂櫻已褪去了他的褻褲,在他兩腿間的空隙頂入了膝蓋,同時微微抬高了他的腰,一下子他的慾望便完全暴露在拂櫻的眼前。
「拂櫻……」
他的聲音有些兒發顫,想到他的好友多半沒有什麼與同性間歡愛的經驗,在未做任何措施的情況下進入,兩個人定然都吃不消,與其這樣,不如……
拂櫻好似知道他想什麼似地笑了笑,覆上身去,他趴著的姿態極為不利,對方又有防備,自然反攻無能。
正當楓岫有些兒分心之際,忽然脊背上掠過一絲酥麻之感,整個人都快要軟下來,拂櫻如貓兒一般在他肩胛的傷痕處舔弄親吻著,手下也沒有放過他的慾望,不僅如此,兩腿間陡然擠入的熾熱更讓他無從思索。
拂櫻用空出的一隻手扶住他的腰,讓二人更為貼近,然後另一隻手拉過他自己的手,把二人的慾望攏在一起套弄著。
楓岫為驟然陡升的刺激倒抽了一口冷氣,手中也不自覺地撓弄著二人的慾望,摩擦撩撥的快感很快滿溢到了腦中,連思考那人何時學會這樣的情趣都乏了。
當黏稠的濁白沾染在手上,楓岫才稍稍緩過來,心想真是太久不做了,竟與初嚐人事的少年般沒有自制力。
拂櫻把他翻過身去,然後覆上身去親吻他的眼睛、面頰,蜻蜓點水般溫柔,楓岫伸過那隻還算乾淨的手勾下拂櫻的臉,唇瓣相接之際,加深了這個吻。
拂櫻看著,撫弄著身下那具身體,此刻只覺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它更美好了。
窗外雨聲越來越大,燈影搖晃,曖昧不明,此所謂天時地利人和。
楓岫似是完全放鬆了自己,就任對方如何。見對方如此,拂櫻心頭倒滋生了不忍,於是這場情事的主導者愈發溫柔。
拂櫻本恨他欺瞞,又思及當年他之索求無度,刻意折騰,原想效法,然而每當他有意肆虐一下時,那人非但不避不惱,反倒是安撫般地在他背上摩挲,引得他心中那股恣意逐漸被溫存之心所替代,他未必不知曉這是欲擒故縱,但終究是報復不成。
於是那原本就不堅定的報復之意,在情人的順從配合間,給融化成了一池春水。
被內壁包裹著的感覺很美妙,拂櫻幾乎把持不住自己,在深入和淺出之間,他看到身下之人的表情帶了些許痛苦又有些享受和沉淪,卻在沉淪間強勉維持著的一絲清醒,格外動人,燈影搖晃中,明朗而朦朧。
只有染上慾望的聲音,是最真實的。
「拂櫻……拂櫻……嗯……拂櫻……」
拂櫻在快感中覺得自己好似快要與身下人融為一體,連心跳和呼吸都融了進去,最後一絲理智尚存時,他懊惱地想著,這麼銷魂蝕骨的事兒,當年那死神棍怎麼能耐上那麼久的前戲來折騰……
他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下的,只是忽然感覺背心一冷,整個人一哆嗦,睜眼已是天青雨霽,晨光熹微。他看著眼前之人恬靜的睡顏,一如多年前淡然。
他伸手撫上他的臉,慢慢滑到脖頸那兒,撩開紫髮,肌膚上還留下了昨夜縱情的痕跡。
忽然耳邊一陣清亮的銅鈴,驚得拂櫻立刻縮了手,正要起身,頭皮卻一陣發疼,轉眼看去,原來是二人的長髮糾結在一起了。
「是來拿藥的,不理他便自會離開了。」那人伸手攬了他的脖子,把他當成抱枕般摟著繼續睡。
「什麼時候醒的?」他在他背上寫道。
「老先生吾為解人相思苦疾出診了一夜,白天還給人一陣毛手毛腳,還能睡麼?」
拂櫻聽得又好笑又好氣,便又寫道:「果真醫者父母心啊,那乾脆醫人醫到底好了。拂櫻心中有一惑未解,可否請先生排解?」
「阿彌陀佛,施主請講。」
「汝怎麼還沒死啊!」
「非也非也,是死去又活來也。說來還是拜汝們的王和神源所賜。」
拂櫻一愣,楓岫又道:「當年汝們只知吾之神源被撒手慈悲取走,祭了萬妖爐,從此灰飛煙散,其實不然。神源特殊,非是一時能毀,吾之神源雖被鎖在萬妖爐中,能量流失大半,卻仍未散去,只因萬妖爐的禁錮,與主體隔絕,所以當年吾重傷無法痊癒,直至軀體死去。汝可還記得當年咒世主用了玉棺斂屍,那寒玉有保持肉體不滅之效用,師尹厭惡屍體,所以也未多做檢查,吾便被送往四依塔以國士規格下葬,所幸守塔人是吾之舊識,便妥善保護了吾之肉體。待天者禍亂天下,在短時間內強啟萬妖爐為他所用,爐中能量尚未整合煉化完全,吾之神源便有了一線生機。」
「待天者死,萬妖爐毀,殘缺的神源回歸,開始修復吾之殘軀,蒼天庇佑,吾才得以逃過死劫,只可惜神源力量不足以恢復吾之視力——不過這也不重要了。當時正逢師尹欲圖謀苦境,無暇顧及國內,所以吾之舊識便想方設法送吾到苦境。」
拂櫻沉默了一陣,很多往事走馬燈般掠過腦海。
他還有很多想問他的,例如汝一個瞎子這麼多年怎麼過來的?這些年去了什麼地方?有沒有想過回去四魌界……
然而,最後寫下的卻是——
「當年汝看過吾留給莬兒的詩句了吧?」
「馬革唯願裹屍還——好友汝一個散人,隨手題的竟是這樣豪氣、視死如歸的詩詞,真如同奉召出關,不死不休的將軍啊……」楓岫笑道。
「縱使這樣,汝仍願信吾……」
「不信,但……不願不信。」
「那汝當年應是給吾回了話,是否題在另一把扇子上了?」
「知我者,好友拂櫻。」
「題了什麼?」
楓岫抱緊了拂櫻,拂櫻只覺得那人的話語劃過耳畔,然後自己的心中竟也似窗外雲消雨霽,彩徹區明。
那個神棍微笑著,一字一頓地道
「好友,吾回你——千古是非心,一朝漁樵話。」
拂櫻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那人微笑著,像昨夜一樣,撫摸著他的脊背,一語不發。
原來……原來到最後,千古功名,也抵不上一個「不問也不怨」。
他顫抖著,指尖在那個人背上一字一頓。
從今爾後,
汝為吾之喉舌,吾為汝之雙目
相扶相依,至死靡它。
那人微笑著,回他一聲。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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