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4日 星期四

庭香

【意綺】庭香

-1-
意琦行很苦惱。
第一百七十三次握住悄悄向自己睫毛伸來的小手,被當場抓包的白團子衝絕代劍宿揚起純真無暇的笑靨,便是鐵石心腸都軟化了。
這個名喚綺羅生的白團子最喜愛的事物有三:黏著意琦行、糊意琦行滿臉口水、拔意琦行的睫毛。
前面兩個他欣然接受,更甚是樂在其中,唯獨這第三條隨著時移日轉,巨大的問題產生了——生長的速度不如損失的速度,睫毛快要給綺羅生拔光了!
一頭埋進懷裡的白團子雙手攬住意琦行的脖子,手腳並用爬高了,不遺餘力地又糊了意琦行滿臉口水,在大劍宿樂呵呵的時候——雖然大劍宿樂呵呵的時候別人看不出來,只有綺羅生看出來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拔了他一根睫毛。
蒼藍色眼眸瞪著那張不過巴掌大的精緻小臉,終究只有重重一聲嘆息。
他低頭,一個輕柔的吻落在綺羅生的雪白髮間。

-2-
琴與刀,是分屬於兩個世界的物件,前者風雅,後者殺戮。
然而在綺羅生手中,兩者並無區別。
當然這並不是指綺羅生能把琴掄得像刀一樣兇殘,也不是指把刀揮得像琴一樣溫柔。
原因……也許只是因為這雙手。
靈活、修長、優美、骨節溫潤,指甲亦被一絲不苟地修剪成整整齊齊的圓弧。
意琦行一直很喜歡綺羅生的手,時不時得了閒就要拉過來把玩幾下,白髮青年除了偶爾逗他幾句,更多時候是任由劍宿將自己的手翻來覆去磨蹭著,感受著彼此的溫度。
彼時對飲,背靠著背,酒勁上頭時,意琦行曾執了綺羅生的手,托在掌中仔細端詳。
他的手比綺羅生的大了一條邊,常年用劍的指間磨出了繭子,溫暖的掌心相互摩挲,手指交錯著指縫,緩緩扣嚴實了。
意琦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心安,闔上眼,卸下所有防備,將自己的重量完全交給了白髮青年,數個呼吸間已沉沉睡去。
綺羅生微微側過頭看他,收緊了彼此相扣的十指,也微笑著閉上了眼。
那是在綺羅生刀道初成前,他們之間最常出現的情景。

-3-
意琦行每日晨起梳洗要一個時辰,綺羅生每日晨起梳洗只要一刻鐘。
時間上的巨大落差直接導致了很長一段時間,在絕代劍宿梳頭的時候,犯睏的白團子總能在等待中再睡上一場回籠覺。
「吾記得小時候看你梳頭,對大劍宿的手藝佩服得五體投地。」綺羅生以手指為梳,溫柔沒入一頭銀髮間細細撫摸,微微瞇起的瑰紫眼眸猶存未退的氤氳。
意琦行披散滿頭長髮,純粹如霜雪的銀絲鋪展覆蓋了青年半身,聽到這句話時,略微直起了身體。
凝眸思索了一瞬,他勾過一縷銀髮與青年的一縷白髮相繞,熟稔編成一條麻花辮,蒼藍色的眼中含笑:「吾也記得,小時候的你總把自己的頭髮和我的綁到一起。」
綺羅生面上微熱,輕扯那條小辮順勢將人拉下來吻住,纏綿間輕聲低語。
「幼時年少無知,你也不告訴吾這麼做的含意,讓吾被一留衣笑了許多年。」
「結髮亦是吾心所願,何須多言。」
絕代劍宿正氣凜然地回答完,繼續未竟的熱度,做該做的事。

-4-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個聲音不曾停止呼喚,指引前行。
意琦行自夢中醒轉,先按住撫上眉睫試圖拔下一根的手指,攥住不放開。
被當場抓包的人很坦然地回握,隨之溫雅好聽的聲音在上方愉悅道:「甘願醒了嗎?大劍宿。」
「聽見你的聲音,我怎樣都會醒過來。」
睜眼與盈滿笑意的瑰紫眸子對視片刻,絕代劍宿攬著白髮青年的腰,往他懷裡更靠近幾分,竟是不想起身。
「偷得浮生半日閒。」
意琦行心情同樣愉悅地感慨,青年垂在身前的小髮辮蹭著他的臉,略有些搔癢,躺綺羅生懷裡太舒適令他不想多動彈,乾脆叼住了一根。
綺羅生見狀,好氣又好笑地蹭了蹭他的臉,「大劍宿的午睡從未時到酉時,還未滿足?」
「已經酉時了?」抬眼一眼,天色果然已經轉暗,意琦行立刻撐起身,攬著綺羅生的手直接按向他的腿——他在他腿上躺了兩個時辰,發麻是必然的結果。
綺羅生被他一按,詭異的痠麻感令他輕哎了一聲,眼看手朝向的地方越來越私密,慌忙阻止,「豈敢勞動劍宿大駕,吾能自己來……」
「吾來。」掌心內勁一吐,受到壓迫的血管便恢復血液暢通。
數下按揉成效極快,溫暖的碰觸令白髮青年一時沒忍住低呼了聲,用力按住揉向大腿內側的手,獸耳尖已經染上豔麗嫣紅,搖搖頭。
「別鬧,有人在旁。」
早感受到外人存在,意琦行用身體將綺羅生擋了結實,不悅地輕哼一聲,拂塵一甩,轉過身時又是睥睨孤傲的絕代劍宿。
代表全體居民來請兩位大恩人參加除夕燈會的鎮長被不怒自威的蒼藍眼眸一掃,渾身忍不住直打擺子,雖然他老眼昏花,天色又暗,壓根兒啥也沒看見,但那兩人詭異氣氛他不是沒感覺到。不禁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隱在銀髮高人身後的白髮青年,那青年溫雅清俊,待人極為溫和有禮,正是因為有他在,才顯得意琦行不至於無法靠近。
綺羅生在意琦行身後飛快將自己上下打理了一番,確認一絲不苟看不出問題才拍拍兄弟的肩膀,走出來向老者作揖,道:「吾們已準備好,煩請鎮長帶路。」
鎮長如蒙大赦,忙不迭在前指路。
自然而然握住綺羅生的手,畢竟是在外頭,意琦行振袖一擋,寬長的水袖直接蓋住兩人交握的手,白髮青年側頭,與他相視一笑,將手握得更緊了。
這時,走在前頭的老者忍不住又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5-
被出乎意料熱情的居民包圍的時候,綺羅生打從心裡感激此刻意琦行在身邊。
絕代劍宿氣場一開,欺霜傲雪的藍眼睛一掃,凜冽寒意足以將所有熱度冰封。看著原本因見到兩位恩人鬧鬨起的人群瞬間鴉雀無聲,白髮青年無奈一笑,卻也只敢與幾位輩分高重的老者客套幾句,然後拉著意琦行往人少的地方跑。
躲到小鎮上最高的建築物之頂,綺羅生沒忘順路捎上不少雪脯酒,隨意席地而坐,看著下方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更加慶幸沒加入其中人擠人。
綺羅生翻掌化出琴,指尖隨意撥出玲瓏弦音。
意琦行一把將人撈到懷裡安置好,隨手提了瓶雪脯酒恣意飲著,下頷就枕在綺羅生肩頭,道:「吾想起你小時候第一次去燈會的事了。」
白髮青年噗的一聲輕笑,側頭看著整個人掛自己身上的絕代劍宿,笑道:「吾若是告訴那些居民,你就是鎮上那寺廟裡供奉的活神仙,他們是否會無懼你的氣勢,將你層層圍起來跪拜?」
到這,必須要解釋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了。
意琦行與綺羅生兩人本是難得數日清閒,乾脆相攜四處遊玩散心,恰好來到位於叫喚淵藪附近的小鎮。
想起幼時曾到這個鎮上看花燈,逛到一半被人販子拐跑的往事,綺羅生興致上頭,便拖了絕代劍宿去重溫童年,結果在鎮上逛了一圈後,白髮青年站在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廟前笑得直不起腰。
那廟裡供了一位活神仙的金身,熱心的居民見綺羅生相貌清俊非常,談吐優雅有禮,一開始雖有些懼怕他年紀輕輕便一頭白髮,但也為他仔細介紹了此地由來。
原來當年因綺羅生失蹤,意琦行盛怒之下,一鍋端掉的是危害附近數個地區許多年的人販團夥,眾多得以天倫重聚的家庭找不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只道是遇上了活神仙活菩薩,乾脆請匠師以高人的外形塑了像,常年香火供奉。
說也奇了,自從鎮上供奉了這位活神仙後,竟真的保了數百年的平靜安穩,多次災難都擦肩而過,未曾造成極大的傷害。
而幾百年的休養生息,再度崛起的人販團夥令附近城鎮苦不堪言,紛紛聚集而來,企盼能求得活神仙顯靈,拯救那些被拐賣的婦孺兒童。
瞭解完一切,憋笑憋得十分痛苦的綺羅生風度翩翩坦誠自己正是那「活神仙」的傳人,在膜拜目光中帶著「活神仙」本人,興高采烈地按居民提供的地圖,往最可能是據點的目標飛去。
想當然爾,能得武道七修的劍修與刀修同時出手,再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人販子也只能飲恨歸西,而意綺兩人則直接被當成了活神仙再世,在居民殷切挽留下,決定在這裡過完除夕夜再離開。
陷入回憶的白髮青年,發覺腦海裡似乎沒有太多絕代劍宿大開殺戒的記憶,頗遺憾地拿過意琦行手裡的酒瓶飲了一口。
「可惜當年吾被你用披風擋了視線,什麼都未得見。」
「你那時年幼,對將來的教育不好。」意琦行十分嚴肅認真的回答,瓶子在綺羅生手裡,他乾脆覆上懷中人的唇,逕自從他口中分走了一半的酒。
雪脯酒的醇香在唇齒交纏間升溫,髮絲交纏,呼吸間滿滿都是彼此的氣息,擱在綺羅生膝蓋上的琴早被放到一旁,兩人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了緊緊擁吻的姿勢。
突然下方「咯吱」一聲推門的輕響,驚醒沉醉於親暱的人。意琦行微微一愣,指間尚絞著綺羅生的腰帶,而氣喘吁吁的白髮青年已經面上發熱,從劍宿懷裡探出身,往出聲的地方看去。
只見一對小情侶偷偷摸摸地跑上這個人跡罕至的閣樓,找了個視角寬闊的地方欣賞煙火與燈景,正是乾柴烈火,細語呢喃,情意綿綿。
意琦行與綺羅生相視一眼,同感此地不宜久留。
動手將白髮青年有些散開的領口拉緊,劍宿帶上剩下的雪脯酒,攬著人尋覓新的落腳點。這時,卻聽那調情親熱的小情侶之中,清秀的姑娘抱著情郎輕柔婉轉地唱起了小曲。
那曲子自然是情歌,小姑娘甜美清脆的嗓子唱來也算別緻動聽,然而意琦行對於音律只認可綺羅生親手彈的,其餘一概不入耳,倒是白髮青年頗有興致聽著,甚至有了幾分神遊。
「怎麼了?」重新找了地方坐下,絕代劍宿將有些出神的白髮青年抱好,瑰紫眸子自剛才便帶了些傷感,令他在意。
綺羅生搖了搖頭,本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卻被意琦行不依不饒盯住,只能無奈道:「只是剛才聽那歌詞,略有所感。」
意琦行思索了方才曲子,頓時明白原因,正蹙眉時,綺羅生的手指已經撫上眉心,淺笑地道:「吾只是覺得,三年太長了,吾不想等,也不願等。」
眉頭皺得更深,意琦行正要說什麼,卻被白髮青年傾身覆住唇,將所有的話語都給堵了回去。
長夜未盡,距離天明,還有很長的時間。
而那小閣樓上,那小姑娘仍在唱著那首曲子,歌聲輕軟。
「繡球當撿你不撿,空留兩手撿憂愁……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6-
意琦行將綺羅生按在石壁上,激烈地親吻。
強悍闖入的舌尖舔過濕熱口腔裡的每一寸地方,唇舌交纏間彼此氣息甜膩交融,然而不斷湧上的血腥味只能令這個吻充滿絕望。
狹窄的岩洞裡充斥濃郁的牡丹花香,獸花虛影怒放,源源不絕的生機灌入意琦行體內,卻是泥牛入海,悄無聲息。
顫抖的手摸索著擦掉從眼睛與耳朵溢出的鮮血,但很快有更多的猩紅湧出,染紅了雙手。無計可施的綺羅生心急如焚,毫不猶豫按上沒入心口的琉璃長針,欲將獸花之術催到極致救人,只是他同樣傷勢沉痛,如何能夠承受再催功體的反噬。
準確無誤按住綺羅生的亂來,手與掌交疊輕輕抵在了白髮青年胸口,另一隻手抹上他的臉,拭去了心焦混亂中無意識溢出的淚,卻也擦了他滿臉猶帶溫度的鮮血。失去焦距的蒼藍眼眸毫無神采,僅有最後的堅持令意琦行迴光返照,只為確認這人的平安。
自那日離開小鎮,兩人短暫的悠閒時光便宣告結束。
苦境、妖界、時間之境、凋亡禁絕、金獅帝國等等,幾大勢力盤根交錯,此消彼長,欲界再出、波旬降臨,使江湖再度陷入腥風血雨之中,作為正道主要戰力之一,意琦行與綺羅生處境可謂舉步維艱,直至最近一次受到多方逼殺,被迫分隔兩地。
波旬的智體與女體合力攻擊時,金色雷網驟然降下,將已是強弩之末的綺羅生護了周全。
錯愕看著本該在另一處戰場的意琦行現身擋在自己面前,身受雙體全力一掌竟能毫髮無傷傲立,魔佛震驚間的空隙令生路頓現,不及細思,綺羅生立刻搭上他的肩膀帶人脫離。
意琦行強運分身之術對戰兩處,縱然有絕代天驕的不世根基傍身,也抗不住致命傷勢重疊爆發,甫離開戰場範圍,便無力撐持無事外表,頃刻間用功體壓制的餘勁爆體而出,當場七竅流血,血濺黃沙。
前路絕境,後有追兵,魔佛降世禍延世間,何處能是淨土,何處能尋援手?便是這好不容易找到的洞穴都非長久的藏身之地,想要尋人救意琦行,卻發現在這人人自身難保的亂世,求援根本無處可尋。
強催的獸花雖為傷重瀕死的意琦行留住一口氣,但也回天乏術。失去視覺與聽覺令他無法確認綺羅生的狀態,甚至嗅覺與觸覺都在消退的此刻,唯一能感知的牡丹花香逐漸模糊暗淡,使他只能竭盡全力按住對方撫在心口的手,唇齒相依間傳達自己的意願。
所以他看不見綺羅生大半張臉上全是猙獰血跡,彼此的血混在一起,額頭與眼角的濕潤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
所以他聽不見綺羅生抱著他,不斷搖頭,聲嘶力竭的數聲「意琦行」全是在拒絕他的要求——
活下去,綺羅生。
活著。
只要你安好,只要你活著。
最終,他感到熟悉的手指觸感摸過眼睛,額頭上傳來綺羅生將額頭抵上的重量,溫柔的安撫之下,明明聽不見聲音,卻實實在在明白了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
這是屬於他們的默契。
放心之後迎來的是徹底的黑暗,無力傾倒的頭緩緩擦過臉頰,靠上肩膀。綺羅生在那一刻猛地抓緊了意琦行的衣服,渾身顫抖,卻也終究只能用力擁抱住他。
即使,他再也無法得到回應。
——我會好好的,我會活下去。
白髮青年茫然望著懷裡安詳閉目的人,無聲呢喃的唇不斷重複著這句話,直至最後一點溫度都不復存在,抱著他的雙手也沒有放開。

-7-
一把火,燒盡了一切。
看著張牙舞爪的火光逐漸吞噬了全部,綺羅生始終安靜地看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從親手點燃木枝到火勢熄滅。
然後他跪在地上,無視剛熄滅的柴火帶著燙手溫度,仔細將碎骨餘灰全數區分挑出,裝進一個白底紅紋的陶瓷罐子裡。
整個過程他始終保持過分得不正常的平靜,像面具一般無表情的臉直到收殮結束,他緩緩將臉頰貼上瓷罐邊緣,淡淡熱度熨上冰冷肌膚時,才現出了一絲裂痕。
終究,他只能緊緊將那裝了意琦行骨灰的罐子抱在懷裡,直至最後的溫度盡褪。
這是意琦行,卻又不是意琦行,但這或許是他最後所能感受到,來自意琦行的溫暖。
這一刻他終於清晰地確認到一件事——
意琦行,已經不在了。

-8-
月移花影動,疑是故人來。
月色清淺,照亮前路,為岸邊提酒獨行的人灑落如水銀光,將那白衣白髮的歸客照得朦朧似夢中人。
那人一頭白髮卻生著一張格外年輕俊俏的面容,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只是他傷容難掩,眉間蒼白倦意與黯淡無神的瑰紫眸子令這青年看起來風塵僕僕,格外疲累。
這附近屬玉陽江的範圍,本是水靈富饒之地,然而一場境界之爭,天災人禍不斷,致使地脈崩潰毀了此地靈氣,造成偌大一條江海從中截斷,短短數月已呈枯竭壞死之象。
白髮青年的目標正是岸邊一處雜草叢生的空地,乍看之下並沒什麼特別,只是地龍翻身掀起的斷層石浪都微妙避開了那處。
他在空地上站了片刻,指間掐了一個複雜手勢,解開設在此地的封印。
障眼法術撤去,兩座孤墳漸漸顯露出來。
「兄弟,吾回來了。」
白髮青年輕聲說完這句話,覺得似乎該表現得輕鬆些,嘴角勾起了細微的弧度卻顯得太僵硬,抬手揉了揉臉,隨意席地而坐。
他手中提的自然是雪脯酒,隨意往手中掬了一把便抹上染塵的墓碑,醇香酒味在風中飄送,總算是讓這冷僻無生氣的所在多了那麼一點溫度。
「好一段時間沒來看你們,這次除了酒,吾還帶了好消息。」綺羅生邊說著,邊倒了兩杯酒灑在地上。
「波旬已死,苦境有素還真和一頁書在,保得一段時日的寧靜總是無虞,江湖新人輩出,該是吾退隱的時候了。」
「此地靈脈已毀,無法再久留,而吾已循著地氣找到叫喚淵藪的原址,那裡雖然已經變成了一座光禿禿的深山,不過收拾一下總是能住人的,橫豎有你們陪著吾,吾也不怕寂寞。」
說到這,白髮青年沉寂的眼中終於閃現了一分神采。
「將來若是有朝一日,我們能葬在一起,一留衣、意琦行、綺羅生,三個名字並排看,倒也十分對稱。」
輕言絮語間,飲一杯,敬兩杯,打來的大半美酒都貢獻給了腳下土地,獨酌的人卻很快有著幾分醉意。
「意琦行,你縱容了我一輩子,答應的事從來言出必行,但這次失約別指望我會輕易原諒你……」微醺的白髮青年拭淨了碑上塵土,撫著上面刻的字,指尖描過「意琦行」這三字的一筆一劃,緩緩將頭靠上去,攤手掩住了臉。
發涼的掌心緩和皮膚的熱度,如雲長袖斜斜遮了大半面容,茫然睜著的眼中冰冷乾澀,只剩令人不忍卒睹的麻木。
「但既然答應了我就不會失約……所以你大可放心。」
「我們搬家吧。」

-9-
第二天,綺羅生便將兩個墳頭收拾一番,遷移到了叫喚淵藪現今的位址。
缺乏足夠的地氣滋潤,除了偶有奄奄一息的綠色點綴,以及幾條近乎枯竭的溪流,稱作光禿禿倒也毫不誇張。不過對於奇花八部的獸花來說,只要有土有水,讓這荒蕪之地重現春意並不是什麼難事。
按著山形地勢,挑了深處最能養氣的所在,綺羅生安置好兩個兄弟,就地搭了間竹屋,開始了漫長得見不到盡頭的退隱生活。
他帶了足夠的種子,在屋子四周栽下了牡丹花苗,其餘的地方則隨性安排種下各種類型的花草,更甚在與山裡的飛禽走獸構建了良好關係後,上能養鳥,下能養魚,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消磨下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規律生活使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就跟答應意琦行的一樣,他過得平靜而安好。
自此,畫地為牢。

蒔花之術神通奧妙,綺羅生久居一地,時日長了,自身靈氣融入周遭環境,使此地花草生長得格外茂盛且極易存活。所以白髮青年並不知道他種下的牡丹花吸引了一名路過的遊子,那書生上京趕考失敗,落魄流離到這不知名的深山,瀕死之際遠遠見到了恰巧到山邊觀察新品種的花苗成長狀況的綺羅生。
僅是驚鴻一瞥,雪白背影驚為天人,書生以為撞見了山裡的神仙,對種植也算略有研究的書生發現了這地方的奧妙,作為家中獨子的他乾脆舉家遷移,在此定居了下來。
漸漸的人煙多了起來,此地發展成有百餘戶人口的村莊。
堅信那一眼是上天的恩賜,書生將他的經歷編成了膾炙人口的故事,將「山中神仙」的事蹟流傳出去。綺羅生本就在居所附近設有封印結界,平凡人家無法靠近,心存善意者僅是山野迷路,心懷惡意者輕則昏迷數月,重則入邪深重而亡。
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更加深了他的神秘感,而故事世世代代流傳,數百年後早與最初的版本差距甚大,但對於深山中牡丹盛開得最為綺麗燦爛的地方,凡人對神靈的敬畏使其成為了禁地一般的存在。

之後又過去了許多許多年。
也不知是到了哪個年頭,外界的戰亂終究波及到了這似有無形守護的世外之境。
一場恐怖的瘟疫席捲而來,死亡陰影籠罩之下,傷亡無數,遍地哀鴻,平凡祥和的村莊頓成人間煉獄。
那書生的後代傳承至此,恰好出了名孝子,名喚阿遙。他翻遍古籍,看到世代相傳的故事原貌,自己的祖先對於深山中那不知是否存在的神明懷著虔誠的傾慕與信仰,令他決定將最後的希望放在了虛無縹緲的神話上。
為了母親,也是為了村子裡殘存的村民性命。
說也奇怪,明明那地方種植的是各色牡丹,正常的花開花謝生死流轉,卻總有一道風雪之壁強行將一個地區劃分成兩個空間,將所有外來物體無論死活,一律擋在寒風之外。
找尋不到進入方法的孝子萬般無奈,最終只能選擇最古老的方式——他跪在風雪之境的外頭,堅信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只是最後救了他一命的不是他的毅力,而是他帶在身上的一壺酒。
昏迷前他打翻了隨身攜帶的酒壺,那酒香隨風輕送,為他引來了居於深處的救命神仙。

-10-
阿遙醒來的時候,瞪著天花板看了很久。
布置整潔清雅的房間裡飄散著熏人欲醉的牡丹花香,白衣白髮的身影背對著他坐在桌前,單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一個酒壺。
那下巴線條精緻優美,雪髮如瀑,單看背影已覺得美不勝收。即使做好心理準備,但是親眼看到一個並沒比自己年輕多少的少年……青年?也不知道能用什麼詞語讚美這張好看的臉,懊惱自己沒好好讀書的阿遙好一會才醒過神,找回自己的聲音。
「這位神仙……」呃,是該喊他神仙姐姐還是神仙公子?「神仙大人?」
那年輕外貌的白髮青年自然是綺羅生,自從隱居他就不怎麼說過話,孤身一人渡過的時間太漫長,久得讓他把怎麼與人溝通都忘記了,遲疑了很久,才緩慢地回答。
「吾是綺羅生,不是神仙。」
泡了一杯熱茶遞給醒來後就兩眼發直的少年,白髮青年回到桌邊,拿著他身上的酒壺問道:「這雪脯……這酒你是從何而來?」
見他格外在意這酒來歷,阿遙急忙答道:「這是祖傳方子釀的,曾失傳過一次,便沒了名字。」
「原來如此。」瑰紫眸子不禁看向牆壁的方向,微微出神,輕聲呢喃道:「難怪味道不對,竟是連名字都失落了……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嗎?」
當時他本在後院對著兩個墳墓撫琴,即興彈了一段旋律時,突然風中送來酷似雪脯酒的香味,立刻尋香一往,正好救下將要凍死的此子。剛才淺嚐一口,雖然口感與雪脯酒接近卻不相同,想來只是半成品,倒是酒香像了十足。
「神仙大人?」綺羅生許久不曾開口講話,難免有些含糊不清,再加上他自言自語又說得輕聲,少年聽不清他的低語,便茫然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只見目光落處,青竹搭建的牆壁上掛著一柄古樸長劍,未曾見過殺戮的普通人無法理解那用殺伐血腥淬煉而成的劍氣,便是清聖浩然之氣也只覺得難以直視,望了一眼便神魂不穩膽戰心驚,觀那劍身暗淡無光,實在難以想像有如此魄力。
「神仙大人。」阿遙在重壓之下甚至難以說話,猜測那古劍懸掛牆上似乎是鎮宅之用,但其如此凶戾,鎮宅真的沒問題?
擦過滿頭虛汗,欲言又止:「此劍不祥,您是否……」
還是第一次聽人說春秋闕是不祥之物,便是漫長歲月中忘了何為喜樂情緒的綺羅生也不禁心頭一鬆。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牆上古劍已經落進懷裡,一轉身進了內室。說也奇怪,那劍入了他的懷,阿遙便覺渾身一輕,那貴公子模樣的白髮青年懷抱長劍,非但不違和,反倒覺得那劍在他身邊就顯得溫柔許多。
「此劍是吾故人之物,劍的主人身亡已久,吾當時任性,將它留下來做個念想罷了。」
看出少年是為自己擔憂,綺羅生解釋道,末了加上一句。
「還有,莫再喚吾神仙。」
「這、那我該如何稱呼您?」
直道不能對仙人不敬的阿遙滿臉糾結,白髮青年滿臉無辜看著他,捧著茶杯呷了一口。
「那是你要思考的問題。」
「……」神仙大人我不該說那把劍不祥,我錯了還不成麼?您別玩我了!

-11-
糾結了好一會,阿遙最終改口喊了先生。
聽他仔細說明前因後果之後,白髮青年甚至想也沒想,十分爽快地答應下來。
「你既帶著雪脯酒出現,便是機緣。」
綺羅生花了好一會才適應了和人交談的感覺,卻也不喜多言,手一揮便要人帶路。
沒想到對方如此乾脆,倒讓準備了滿腹文稿的少年愣了好一會,深深覺得打從自己走進這禁地一切事情的發展都不太對勁,完全跟不上事態發展。
「先生……請等等,先生!」見雪白身影毫不猶豫就往外飄,阿遙踉蹌著追上他,說出心中疑惑,他有些擔心這位神仙並未理解他說的事態有多嚴重,那場瘟疫有多可怕。
「先生不與您的同居人告別一下?此行想必要許久時間。」他沒漏看神仙的居所裡安置物件全是雙人份,明顯是與人同住,只是不知為何一直沒有見到另一人。
綺羅生腳下一頓,怔愣了很久,氣氛一時凝滯,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的少年後怕地望著他——那背影優美飄逸,卻單薄得一陣風都能吹跑,甚至隔壁擺菜攤的李四都比他壯實。
輕輕搖了搖頭,綺羅生依然是那樣淡漠溫和地回答。
「無妨,他不會擔心的。」
人生中第一次體驗「飛翔」的滋味,少年絲毫沒感到新鮮刺激,反倒被嚇得兩腿發軟、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兩腳剛著地立刻連爬帶滾地衝出去找地方吐了。
確實沒想到瘟疫情況如此嚴重的綺羅生,見到村中慘狀,長袖一振扶住路邊搖搖欲墜的老者,搭上腕脈時將精純內息傳送,及時挽回一條生命流逝。
瀕死老者睜著渾濁雙眼,同樣把凜白若新雪的青年當成了神仙下凡,再看跟在身旁的少年,一股腦喊著:「菩薩顯靈了,菩薩顯靈了,阿遙把菩薩找來了!」想碰他又怕自己弄髒他的衣服,甚至瑟縮著要把手從綺羅生那拿回來。
老者一疊聲的呼喊驚動了不少人,聚集而來的人潮反應與老者如出一轍,稍有力氣的甚至直接朝白髮青年跪下磕頭。對此頗為無奈,綺羅生搭上老者激動得直發抖的手背拍了拍,揚聲安撫道:「諸位放心,吾會幫助你們戰勝這場瘟疫。」
他也不再解釋自己不是神仙菩薩,對於這些死亡邊緣掙扎求生的人來說,認為他是神仙反而對他們的病情有所助益。
綺羅生微微瞇起瑰紫的眸子,一手輕輕按住了肩膀。隔著衣服,他能感到獸花在體內生機盎然的成長。而這獸花,或許就是這個村莊最大的生機。
「機緣,這都是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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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綺羅生的猜測,危害村莊的並非單純的瘟疫,而是症狀接近瘟疫的某種傳染性極強的毒物。如果是真正的瘟疫,白髮青年還有些頭疼,但若是毒,可謂身經百戰的青年淡定表示自己十分擅長解毒——雖然這擅長並非他所願。
後來,他救了許多的人。
成為人們心裡真正的「活神仙」後,再怎麼申明自己是平凡人也毫無效果,白髮青年面對固執的村民只能無奈搖頭,聽之任之。
根治毒物後,村莊裡人們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而綺羅生也正式辭別眾人,回到他在深山中的居所。
與他一路同行的只有那名孝子。

少年這段時間跟隨綺羅生的身邊學習了不少,對這位白髮先生除了敬畏更是欽佩仰慕,只是他看著白髮青年的作法,心中不免疑惑茫然。
有時候先生與其說是不畏生死,倒不如說……是根本不在乎生死!
臨行前綺羅生曾用他家的酒坊,嘗試了大半個月總算將真正的雪脯酒釀了出來,成功的那一刻,阿遙以為總算能看到先生一笑,白髮青年在飲了一口之後卻顯得更加悶悶不樂。
是的,他從來沒見綺羅生笑過,不僅僅是笑容,那張驚為天人的臉上甚至從來沒有多餘的表情顯露。
那一夜他見先生難得鬆散地倚在屋頂,不禁將疑惑問出口,然後就見那白髮青年歪頭想了想,低聲說了一句。
「太過漫長的人生,未必是種幸福……有許多事,我都已經記不清了。」
阿遙莫名感到心中一酸,想要再問,白髮青年已擺了擺手,拒絕再說什麼地閉上眼假寐,於是他只能無奈的回房。
一夜輾轉未眠。

「先生……先生!」
一前一後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封印的邊緣,少年無法進入,也不知能說什麼,跪下來用力向綺羅生磕了三個響頭。白髮青年這次並未扶起他,也未再說什麼,只隔著袖上雪紗在他肩上拍了拍,便往裡面走去。
而就在那一瞬,阿遙從寬大的袖子中窺見一抹狠毒黑氣猙獰地纏繞在白髮青年腕脈,昭示著死亡的陰影。
那黑氣太眼熟,在追隨綺羅生救人的這段時日他見過太多次。驚慌失措地向前一撲,試圖抱住白髮青年的腿阻止他離開,然而眨眼間雪白身影已瞬移到很遠的地方,阿遙撲了滿頭滿臉的碎雪,狼狽抬頭時只看到綺羅生背對他搖了搖手。
不是沒聽到阿遙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白髮青年腳步平穩,未曾遲疑半分。
放任毒根深重的後果便是獸花在身也無力回天,每走一步身上便會飄落枯萎凋謝的花瓣,沾地即刻灰化,但一步步踏上歸途的人渾不在意,只有眼中說不出的堅定。
入了竹屋後頭,綺羅生提著手中的雪脯酒晃了晃,才在墳墓邊坐了下來,搖頭晃腦吟哦:「昨夜月明渾似水,入門唯覺一庭香……吾今天可是帶著久違的雪脯酒回來了,睽別了一段時日,兄弟,想吾了麼?」
那壺雪脯酒端端正正擺在了墳前,卸下所有掩飾的白髮青年難掩臉色灰敗,身子一歪逕自枕上冰冷土地,雪白衣衫鋪開滿地蒼白,唯有那雙瑰紫眸子浮動著朦朧的光彩,指尖跳躍起明豔火光。
「意琦行……吾也當了一回神仙,感覺挺不賴。」
「不過,先申明吾這不是失約,而是正當的……自然死亡。」這麼說著,綺羅生略扯了扯唇角,舒展了眉眼緩緩闔眼。
「我終於能去見你了,意琦行。」

那場火,將一切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不眠不休地燃燒了數個日夜,終於漸漸熄滅時,阿遙傻眼看著那地方除了遍地牡丹什麼也沒有留下。
少年瘋了一般衝進去,驚起漫天花瓣碎影,卻哪裡都尋不見白髮先生的身影。
午夜夢回,綺羅生的音容相貌在夢中越發清晰,他在那片空地徘徊不去,直到第七天,四季常春的深山突降大雪。
潔白純粹的雪花落了滿頭滿臉,阿遙怔忡看了許久,跪倒在地上,最後一次放聲哭泣。
他知道,他的先生是去見一直想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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